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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育群在百骨塔祀會中。花城出版社提供
丙申年春天,汨羅江畔,隆重的百骨塔祭祀會在岳陽市屈原管理區營田鎮舉行。祭祀會由著名作家熊育群的長篇小說《己卯年雨雪》引發。小說以長沙會戰及營田慘案為背景,真實地表現了這一段悲壯的歷史,披露了一段不為人知的史實。熊育群出生於屈原管理區,歷經14年艱辛採訪才完成了小說創作。此書出版後引起極大的轟動,這場遲到了七十年的祭祀才得以舉行。■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熊君慧 湖南報道
「我有一個心願,就是把我的書在百骨塔前燒了,以我自己心血凝成的文字來祭奠英靈。」 清明節前夕,作家十幾年的心願今朝實現。春光明媚,墓碑上的青苔是歲月流淌的痕跡,田漢寫的《中國永不亡》、《戰後營田憑弔》引人駐足。百骨塔前,與熊育群一同焚香致哀的還有94歲的抗戰老戰士周輝群、97歲的日本「八.四會」會長小林寬澄、日本椰子會事務局局長小林陽吉、侵華士兵元山俊美遺孀元山里子等中日各界人士。
創作回歸常識
1939年9月23日凌晨(己卯年八月十一日),日軍上村支隊偷襲營田,平民遭到慘無人道的殺戮,被害平民1000餘人,被蹂躪婦女100餘人,房屋被毀1000多間。日軍慘絕人寰的營田偷襲計劃將沉睡中的人們帶進了地獄,史稱「營田慘案」。所有人對「己卯年八月十一日」這個日子記得死死的,彷彿那是一個魔咒,一個黑色的災星!
也正是這樣一個「魔咒」,冥冥之中引領着生於斯長於斯的作家,摸索了一條獨特的創作路徑。幾年前的一個春天,一直想以家鄉抗戰歷史創作的熊育群在大理一家舊書店無意間發現了馬正建寫的《湘水瀟瀟--湖南會戰紀實》,書中引用了一個日本女人近藤富士之上世紀60年代寫的《不堪之回首》一書中的內容,這是一個有關中秋節的故事,她在1939年中秋節踏上了熊育群湖南老家的土地,作為慰問團一員前來慰問「皇軍」,這是她費盡了心力才爭取到的機會。
她見到了新婚後參軍出征的丈夫近藤三郎。在跟隨部隊行軍途中,收容車拋錨,路上與中國軍隊進行了槍戰。中槍後的近藤三郎在近藤富士之懷抱裡死去。隨後,近藤富士之被中國軍隊俘虜。
「日記中的文字讓我第一次看到一個日本女人真實的思想感情流露。它讓我回到了日常的生活,回到了常識,我有了新的寫作衝動。」 熊育群說,他決定寫一對日本戀人和一對家鄉的戀人,從他們的日常生活出發,一直寫到戰爭給他們生活帶來的劇變,尤其是日本青年如何一步步從一個正常人變成殺人魔王。
中國作家寫抗戰題材小說鮮有以日本人為主角的。這一場戰爭是兩個國家間的交戰,任何撇開對方自己寫自己的行為,總是很難全面,容易淪為自說自話。要真實地呈現這場戰爭,離不開日本人。
日本人的戰爭邏輯如何荒謬地形成?為何最終成為了國民的文化共識?日本人發動「聖戰」說到底就是以文化自傲、種族優越作理論支撐的文化征服。如何揭露這一實質,繼而通過敵對雙方的文化交鋒來更清楚地認識這一實質?
探訪東瀛 重新審視歷史
帶着諸多的疑問,壬辰年春天,熊育群去了日本的九州和關西。甲午年冬天又一次去了東京、房總半島、伊豆半島和北海道。在房總半島千葉縣鴨川市江見町,熊育群見到了岡部喜一,他的父親就是侵華士兵,是步兵第二一二聯隊第一機槍中隊的機槍手,從昭和十四年到十九年。岡部喜一的父親從不談他在中國的經歷,一提起他就感到難受。
在這棟百年老宅裡,熊育群見到屋內百年火塘仍燃着紅紅的炭火,取暖、烤魚、燒水,賓主圍爐而坐,晏晏笑語。他試圖解讀逝去古人內心的秘密,可是歷史文本呈現的圖像卻非常單一化。在滿田清家,熊育群看到了一套十六卷本的《昭和日本史》,第三卷是《日中戰爭》,打開來,圖文並茂,是當年他們準備慶賀武漢淪陷的照片,圓柱形 的大燈籠上寫着大大的「祝漢口陷落」。接着是學生參加陸軍墾荒訓練的隊伍,少年們舉槍向校園裡的天皇照片致敬,幼兒參加軍隊體驗活動......「對於戰爭,只有過程與技術性的描述,所有的屠殺都看不見了。」
熊育群還利用各種機會詢問日本人對中日戰爭的看法。就連生於二戰之後的大學教授源川彥峰也說「政府從沒有說出過真相,所受的教育也沒有這方面的內容」。「我很想告訴他日軍在營田田野調查到的那些日本兵的行為,這一切,但沒有說話的語境。」熊育群說,武士道視偷生為羞恥,把求生的願望看作卑怯,二戰時它賦予暴力宗教一般神聖的意義。殘忍與審美糅合在一起,越是殘忍越顯得美。死亡成了一種表達手段,一種抒情的方式,捨身赴死的儀式化甚至達到了「淒美」的至境。
一個民族把刀對準另一個民族總有自身的緣由與過程。探尋源頭,其初始階段無疑便是教育。19世紀晚期,日本以新兵訓練的方式培養小學老師,師範生入住軍營,接受嚴格的紀律訓練與思想教化。由正常人一步步變成殺人魔鬼的過程則被記錄在一個個日軍士兵日記裡:他們怎樣來到中國,怎樣投入戰鬥,怎樣殺人,一天又一天怎麼度過。熊育群費盡心力尋找到《東史郎日記》、《荻島靜夫日記》和太田毅寫的《松山--全軍覆滅戰場的證言》。《己卯年雨雪》中幾乎所有日軍殺人的細節和戰場的殘酷體驗都來自這些真實的記錄。
反省人性與現實
「超越雙方的立場,從仇恨中抬起頭來,看到戰爭給兩國人民造成的傷害,尋找真正的罪惡。」熊育群說,「營田那個黑色的日子是親歷者一生也走不出的噩夢。我希望這一切不只是激起普遍的悲憫,還有對於人性與現實的反省。」
營田百骨塔是那場偷襲惟一留下的遺跡。上個世紀50年代末圍湖造田建立屈原農場,營田變成農場場部,來自四面八方的農民遷入這裡。墓地薛岳題寫的「浩氣長存」碑文還在,兩邊是輓聯:「虎賁三千熱血一腔無反顧,秋風入月寒潮萬里有餘哀。」
《己卯年雨雪》由花城出版社今年元月推出,半月後加印,3月登上暢銷書排行榜,廣受好評,這場遲到了七十年的祭祀也終於在作者家鄉得以舉行。熊育群說,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暴行理應公諸於世,並讓人們牢牢記住歷史的教訓,因為一個民族的自省比一個民族的寬容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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