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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盆景名揚天下。 網上圖片
張衍榮
公元737年春天,一個「拂堤楊柳醉春煙」的日子,揚子江畔黃鶴樓前,三十七歲的「謫仙」李白,送別四十八歲的「山人」孟浩然去揚州。誰都不曾料到,兩個失意文人,在這一辭一送的情感繾綣中,為後世留下令人一唱三嘆的不朽篇章: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這既是一首詩,也是一幅畫,如果將其交給揚州人,變換一下藝術形式,不用問,肯定會是一件絕妙的揚派盆景。只是,未知藝術細胞甲天下的揚州人,是否想到了這一點?
正是煙花三月時節,在「下揚州」的路上,我們幾個「西辭」之人,沿途都在侃這件事。到達揚州後,我們顧不得飽覽廣陵風光,也顧不得細品淮揚美味,而是匆匆忙忙一頭扎進揚州盆景園。是的,取道揚州,為的就是一睹四海聞名的揚州盆景。
盆景起源於中國,萌於漢晉,興於唐宋,鼎盛則在明清。在其漫長的發展歷程中,在地理、氣候、材料、風土人情、欣賞習慣,特別是創作者思想、性格、藝術修養等諸多因素影響下,逐漸形成地域風格,由風格而流派,最終發展成一門傳遍海內的藝術,以「無聲的詩,立體的畫」飲譽天下。以揚州、泰州為代表的揚派盆景,便是其中一大主脈派系。它師法自然,又崇尚創造,以層次分明,嚴整平穩,富有工筆細描的裝飾美為特色,既展現了形象美,又流洩出意境美,於尺幅盆池中,將大自然的意韻神貌,一一再現得淋漓盡致,使得個中愛好者,鮮有不趨之若鶩的。
揚州盆景園位於瘦西湖一座小島上,環境幽雅,景色迷人。剛入展區,我們就吃了一驚,好大一個盆景園!足有上千隻盆景擺滿園區,高低錯落,左右呼應。有的,在綠蔭草坪上被曲徑環抱;有的,在石几藤架上被柵欄緊護;有的,在鮮花叢中競顯風流;還有的在花牆內猶抱琵琶半遮面......我們在兩對煞似夫妻的盆景前駐足。這兩對盆景非同小可,那對樹冠保持雲朵形又叫饅頭形的,是一對龍柏樹的明代遺物,一個叫「龍騰」,一個叫「虎躍」,雖經歷了將近400年的風風雨雨,卻仍舊是舉案齊眉,青春常駐。從作品的樹本和主枝「游龍彎」造型上,即可窺見揚派當年開創風格之一斑。而這對樹冠中間微凸,呈兩塊「雲片」狀的,則是一對檜柏明末經典,一個叫「明末遺風」,一個叫「明末遺韻」,是揚派盆景在明末形成風格的代表作。我於盆景是門外漢,除了看和聽外,就只剩個「想」字。在眾人一片讚歎聲中,我暗想,數百年的生命力,該是何等的頑強,其間的人世滄桑,尤其袞袞諸公你方唱罷我登揚的歷史鬧劇,它們又看過了多少!只可惜它們晚生了近千年,否則詩仙筆下那千古絕唱,它們必是活的見證者。
別過「長壽夫妻」,我們移步向前,在一片「雲海」中穿行。只見一大群美麗可人的「雲」中仙子迎面款款而來。同來的行家一一介紹道,那婀娜多姿,饒有雲鶯飛舞之狀的名叫「雲鶯出岫」,這神如動感彩雲的稱作「彩雲飛」,喏,很有些陽剛之美的為「騰雲」,這透着秀逸之美的喚作「瑞雲」,那恰似水袖舒展的為「凌雲」,這靜中有動的叫「巧雲」,那挺拔柔美的是「祥雲」......行家說,這是揚派盆景中最具代表的一族,它們中既有清代中後期遺留下來的巧雲式佳作,也有當代繼承發揚者獨具匠心的創作精品,多半都在國內外盆景展評中獲過獎,有的甚至還拿過大獎。
忽然,一隻非常奇特的盆景闖入視野,我忍不住近前細賞。這是一隻以圓柏為型材的盆景,主幹與樹冠呈不等邊三角形,主幹無皮,乾枯枯如森森白骨,葉碧碧得蒼翠欲滴。據介紹,這便是頗有名氣的《歷盡滄桑》,作者是當代盆景藝術大師「老三屆」人趙慶泉先生。這種酷似白骨的樹幹名叫「舍利幹」,是藉鑒日本盆栽藝術,經去朽處理後反覆塗刷石硫合劑形成的。它存枯為堅,帶一點裝飾手法,既源於自然,又高於自然,使樹木色質鮮明而富於對比。這種古老和怪拙的風韻,活化出雖死猶生的景致,使蒼古與秀雅並融,枯蝕與繁榮共存,將歲月滄桑烘托殆盡,足以令觀賞者感嘆唏噓。我就不明白,主幹都枯死了,它靠什麼存活呢?行家指着主幹上一條赭紅色的細線說,就靠它,它是活着的營養皮,術語叫「水線」,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生命線。我不由嘆道,人們為了某種追求,真是挖空心思,絞盡腦汁,什麼法子都想高了呀!
其實,盆景的製作手段非常簡單,行家介紹說,不外乎剪截和捆紮,一把剪刀一根線繩就足夠了。其中揚派盆景主要靠捆紮,行話叫「紮片」,待樹本紮到一定程度,再用剪刀削剪削剪就成形了,當然這很費工夫,不是三兩年辦得到的。說着,我們來到一隻超大型水旱盆景前。這是一隻以五針松為樹本,雌雄雙枝結連理的罕見傑作,名為「雲壑松風」。其盆為長方形,漢白玉石材製成,潔白無瑕,足有10來個平方,盆底襯有花草山石,水旱分佈恰到好處。兩棵五針松交頸相擁,雄株粗壯偉岸,頷首將情侶緊緊護住,雌株嬌小玲瓏,小鳥依人般偎着雄株,仰面眉目傳情。它們雙雙棲息在一堵花牆內,身後便是一扇矩形透窗,很容易使人想起《西廂記》裡兩句唱詞:月移樹影動,疑是玉人來。
我們被其藝術構思所折服,被它的大氣所震撼,也被兩棵情侶松的一往情深所打動,不約而同一齊閃身其旁,請遊人為我們按動了快門......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今日之尋賞不啻修了一堂課,一堂盆景知識課,一堂藝術欣賞課,一堂思想啟蒙課。我由此想到,國人之創造,一把剪刀一根繩索,可謂魔力無比,變幻無窮,說它神奇,稱得上鬼斧神工,屈自然於股掌,讓人們在勞作之餘,在茶餘飯後,精神上獲得充分的藝術享受。
但是,我又想了,倘若將這兩樣家什用在人性、思想、文化上,在我們的精神家園裡打造「思想盆景」,那就很不妙了。不消說,這方面的苦頭中華民族可謂吃足。據央視介紹,有學者研究,中西方的根本差異在於文化,西方是「爭文化」,而華夏是「讓文化」。應當說這種概括一語中的,非常切中要義。「爭」是天性,與生俱來,「讓」則是屈天性於「規範」,於藩籬。我因此而懷疑,這個影響了我們數千年的「讓文化」,是否就是盆景起源於華夏的思想根源呢?而盆景之問世,之興盛,對我之心理、意識、精神的影響,難道就沒點反作用力?值得欣慰的是,這一頁即將徹底翻過。「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盆景留給我們的,當然就只有令人陶醉的藝術享受了。
勝日尋芳廋西湖,揚州盆景醉春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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