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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廊:楊絳回家了!

2016-05-31

陶然

前些天,網上突然傳來消息,說楊絳病危,嚇了一跳。平時電話都由保姆吳曉梅接聽,我立刻打她手機,她一聽是我,就說,是不是看到網上消息?她說沒有的事,是在入院調理,並非病危。當時她還說,奶奶問是誰打來的?我告訴她是陶然,奶奶還點了點頭。小吳還說,七月是奶奶生日,賀壽的人一定很多。我還說,簡單一點好,別讓她太累了。我以為一切安好,也就不以為意。今天突然得知,奶奶走了,叫我一時之間無法接受冰冷現實。所幸小吳告訴我,奶奶走得很安詳,她回家了。我翻看《楊絳文集》,看到〈我們仨〉的最後兩段:「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地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裡,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於今,楊先生也回家了,我眼前不禁一片模糊。

去年十月,我專程上北京去探望她,一次是剛抵達北京的次日上午,第二次是離京前的下午。記得那天臨離開北京的下午,我去三里河楊宅辭行,她正穿着棉裌襖讀一本書,見我進來,她除下老花眼鏡,笑着對我說,你來了。我挨着她坐下,握着她溫暖的手,問是讀什麼書,她說,是一個已經搬走的樓上鄰居的書。我翻了翻作者和書名,並非什麼大家的書,卻讓我肅然起敬。普通作者的作品,她竟然讀得津津有味,她的好學,她的不專崇名人,她的平易近人,都讓我深受教益。

記得那年九月去看她,當她看到北師大校園「敬師松」碑文,看得很仔細,看到我的名字涂乃賢下面,用括號寫上「陶然」,她笑着說,涂乃賢沒人知道,陶然就知道了!說起這碑文,是前幾年,我們知道花園的松樹底下,埋着錢瑗的部分骨灰,那是部分師生為悼念錢瑗,偷偷地行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其中深意。我們覺得應該給錢瑗一點名份,那時趁北師大書記要我們陪她去看望楊絳,因為楊絳早已閉門謝客,一般人她不會接納,我和仁強應該是例外。早在2005年4月,她給仁強和我的信中就寫道:「應仁強盛情,我將是你們的楊絳媽媽。」我們也就自認是「兩個兒子」了。說起應該有個碑文,書記指着我說,由你起草吧。我應命寫下:「錢瑗(1937-1997),女,江蘇無錫人,生於英國,1938年隨父母錢鍾書、楊絳回國。北京師範大學外語系教授。教學認真,關愛學生深受愛戴。2004年,其學生張仁強捐資建立『錢瑗教育基金』,每年給十位優秀教師頒發獎金,以資鼓勵尊師敬業之風。特立此『敬師松』為記。學生 張仁強、涂乃賢(陶然) 敬立 2011年9月25日」,我請楊絳過目,她笑咪咪地拿起筆,畫了三個圈,說:「我批准了。」後來,敬師松紀念碑立起來了,從他們拍回的照片中發現,敬立的名字把張仁強、涂乃賢、陶然並列,我即電話北師大校友總會負責人,到去年十月我再去母校,已經把陶然以括號括起來了。

那時,楊絳手抄錢鍾書的舊詩詞,有時抄到下半夜兩點才休息。小吳把手抄本拿給我看,那是楊絳一筆一劃抄寫的,有些註釋要用小字,又要整齊,像印刷體似的,稍微計算不準確,便須重新用塗改液塗去再來過。因為北京一家出版社準備將錢鍾書手抄本製版印刷成書公開發售。楊絳的認真,是有名的。2011年9月,我們去北京探望她,出版社送來幾本再版的書,我拿了一套,請楊絳題籤,她笑着指其中的《文論戲劇二種》,這還要啊?但她都一一簽上:「陶然賢友存覽 楊絳 二零一一年九月二十八日。」仁強本來怕楊絳累,只要她簽名就算,此時一見,也開口要她補上,楊絳依舊笑咪咪,打趣說,「你這是見財起意呀!」我們全都大笑,在笑聲中,她把仁強寫成仁賢了,是我與仁強的合璧吧?小吳說,不用塗改液了,但她堅持重寫,充分體現她的認真精神。

2008年12月24日她給我和仁強寫信,她說:「接到《香港文學》,特厚,打開一看,裡面多了一本《城市文藝》,我老記着錢瑗的話,『以後要留心陶然的文章』,所以兩本刊物上的大文,都一一看了,真是上蒼默祐,陶然當《香港文學》總編,支持下來了,文章篇篇好,《城市文藝》的一篇(按:指我在該刊寫的記仁強的〈歲月悠悠,也匆匆〉,文內有提及我們的老師錢瑗),尤令我神往。你們真是善人,瑗瑗最可憐的時候,得到你們的同情,幫她抵禦了所有凌辱她的人。我在王德一(按:錢瑗的丈夫)去世十天之後,就要下放幹校,錢先生早已下幹校,家裡剩了她一人。她知道媽媽心痛她,不放心,反來安慰我說:『媽媽,你放心,有人同情我。』你們的同情,她終身不忘。你們兩個善人有善緣,也結成了終身的好友;我也由你們一念之仁,和你們都成了好友。所以我把〈歲月悠悠,也匆匆〉細細讀了兩遍,不勝感動。」

2004年12月,我應邀去印尼開會,正碰上海嘯,楊絳即寫信給我,「前從仁強來信得知你到印尼開會,不知已平安歸否?甚念甚念。盼給我一短信。」後來她又給我和仁強一信:「我聽仁強說,乃賢到印尼開會,報見印尼海嘯,擔心了幾天後得乃賢電話才放下心。」關切之情,表露無遺。我心裡特別感動。其實印尼號稱千島之國,幅員遼闊,海嘯地段不靠近爪哇島,所以無事。

2011年9月,我們抵達北京次日上午,就去三里河探望楊絳,7月她剛過百歲大壽,她留我們午飯,大家圍坐着吃小吳做的河南滷麵,雖然沒有明說,但我們心裡都清楚,大約是補慶的意思吧?記得那天楊絳特別開心,吃着吃着,她開口提議,我給你們唱兒歌吧!當然轟然叫好。楊絳唱起來了,應該是久遠的歌了,唱得很動情,好像回到了童年時代,雖然以前沒有聽過,但我們都聽得癡了。

但怎麼可能?去年十月我特意飛北京看她時,她明明還起身送我到門邊,我擁抱她,我握着她的手,溫暖。小吳在一旁說:「奶奶一百零五歲了。」楊絳說:「一百零六歲!」我和小吳笑着說,是一百零六歲!哪裡料到,言猶在耳,笑聲依舊,楊絳媽媽就這樣「回家了」。想必她是回去找錢鍾書和錢瑗,「我們仨」又重聚在溫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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