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拉
喝茶，是平常日子平常過。
每天都有茶相伴，也許不讓人羨慕，但自己還是挺有樂趣的。
上午工作兩三個小時後，停下來喝茶；下午同樣也找個時間，再來泡壺茶，邊喝邊把頭腦放空。許多人執着不移地認為坐着寫作，站着畫畫，都是寫意得要命的事。身為自由業的作家、畫家倘若不承認這是事實，即被群起圍攻。身邊寫作畫畫的人，數量少之又少，不寫作也不畫畫的人比例太高。少數服從多數的情況，通常是因為人少勢弱，有說話也沒有人注意，聲音微弱，訊息難以傳達。工作不流汗的文人再怎麼訴說如何疲勞、怎樣苦累，從外在形式觀察，不管有多麼辛苦確實看不出來，跟陽光下滿身大汗的體力勞動工很難相比，只能夠自己把苦水吞嚥，再自己給自己泡壺熱茶解乏。
但那不是真喝茶，不過是為了要離開電腦，讓眼睛和腦袋一起休息。自書房轉到廚房煮水沖茶，中間等待茶葉泡出味的一小段時間，坐下來翻書看畫，順便配點茶果、茶餅或花生堅果，中國茶和西洋蛋糕一起吃喝亦是常有，味道一甜一淡也極契合。十五到二十分鐘後，壺中經過三五次沖泡的茶，茶味也出得差不多，便心甘情願回到書房繼續努力。雖然是一個人的茶，因為有書畫相伴，倒也津津有味。日久天長，變成習慣，一日無茶，離開電腦時便惶惶然不知所措。
這麼說來，一日要喝兩回茶呢。雖然如此，對於茶葉並無特別講究，也許是向來沒研究。懂茶的朋友問：「喝的都是什麼茶呀？」開始的回答是：「什麼茶都喝。」喝茶時間長了，漸漸領悟，答案改為「喝的都是好茶」。南洋的土壤陽光氣候都不適合茶的種植，自家不種茶，但很堅定在喝的全是好茶。家中的茶幾乎皆來自中國，中國友人特愛以茶相贈，而且總把最好的茶作為贈禮。
茶在中國人心裡，地位很高。喝茶是生活的藝術化，品茶是藝術的生活化，更是一種境界和修養。唐朝陸羽早在一千多年前便為茶寫了一本《茶經》，被稱茶聖，喝茶品茶從此成為中國人的經典文化。唐宋是文風大盛的朝代，文人雅士尚茶，品茶飲茶之餘，更參與採茶、製茶，還相互比較誰的茶葉最好，甚至興起了鬥茶風氣。文人喝茶講究的除了茶之味外，更在意的是「靜寂小少慢」。靜寂是環境和氣氛的幽雅，讓喝茶人的精神和心理也隨着煮水泡茶、喝茶的時候澄靜下來；小是茶具和茶量一如袁枚在《隨園食單》說的「杯小如胡桃，壺小如香櫞，每斟無一両，上口不忍遽咽。先嗅其香，再試其味，徐徐咀嚼而體貼之，果然清香撲鼻，舌有餘甘。一杯以後，再試一杯，令人釋燥平矜，怡情悅性。」這麼說小和少之外，還要慢。慢慢地品茶，可把浮躁的心情緩下，生出悠然自得的恬怡之情。少同時說的亦是人數不要多，人多聲音吵雜，一熱鬧便亂了氣氛，雅致被消除，濁氣混進來，再慢也品不出茶之質，體會不到生命的真趣。文人完全了解，喝茶追尋的是閒逸、淡泊和寧靜，因此，說文人鬥茶，無非是在為生活增添藝術情趣，他們在鬥的，是自己的藝術觀，是個人對美的感覺和品味。
每天的茶，往往是獨飲。翻書看畫時，陪伴着一起喝茶的都是古人。這我喜歡，不愛噪音，不喜多話，靜靜地看書讀畫，配茶正好。從書中才知道原來顏真卿晚年時住在湖州，寄情於茶，和茶聖陸羽還是好朋友。許多往往僅限於日日喝茶的人，便自稱為好茶者。真正愛茶成癖的顏真卿卻認真投入，從種茶、採茶、烤茶到烹茶，無一不精通。他和陸羽兩個迷茶人時常聚會，後來又認識了謝靈運第十代世孫，俗名謝清晝的皎然和尚，皎然和尚有詩云：「不欲多相識，逢人懶道名。」但三個茶癡卻結為好朋友，一有時間便相約品茶吟詩，唱和往來，酬贈詩書，茶會兼詩會。「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便是皎然和尚著名的茶詩。茶詩聚會中還有詩人耿湋，他對陸羽的羨慕清楚地在一句「一生為墨客，幾世作茶仙」透露了。陸羽則在《六羨歌》中道盡他對茶的癡迷：「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台。惟羨西江水，曾向金陵城下來。」
同樣在喝茶時間，看到白居易這老茶客在《謝李六郎中寄新蜀茶》寫：「故情周匝向交親，新茗分張及病身。紅紙一封書後信，綠芽十片火前春。湯添勺水煎魚眼，末下刀圭攪麴塵。不寄他人先寄我，應緣我是別茶人。」自稱「別茶人」（能鑒別茶葉品質優劣的人），所以人家便給他寄來茶葉，真是有趣。通常讚賞的話是留給別人說的，白居易看似大言不慚，其實是詩人的赤子之心。雖說這是朋友們在喝茶活動中封給他的榮譽稱號，他聽了就「照單收下」，還寫進詩裡。終日喝茶、終生嗜茶的白居易樸實自然的詩和茶一樣，別說那家喻戶曉的《琵琶行》，看看他說茶的詩句「起嘗一碗茗，夜讀一行書」、「或吟詩一章，或飲茶一甌」、「遊罷睡一覺，覺來茶一甌」，都是淺顯易懂，果然是小兒老嫗皆能讀明白。最教讀者難忘的是他那首《山泉煎茶有懷》：「坐酌冷冷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他自己喝着由山泉水煎出美味的茶時，還想把這味道極好的茶，這份怡然自得，贈給愛茶的友人。每一次當我收到朋友的茶禮，便想到白居易的這首詩。
因為朋友多，家裡什麼茶都有。不管什麼顏色的茶，不理什麼味道的茶，凡是可以讓你喝到就是為了喝茶而喝茶的一顆單純的心，生出一種閒適的感覺，從茶水中獲得悠閒的心情，那就是好茶。
每天兩回，閒閒地喝茶，一邊想着朋友，一邊羨慕我自己，多麼幸福的我呀，屋裡滿是情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