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聞一浩（本欄由本地知名評論人聞一浩與梁偉詩輪流執筆，帶來關於舞台的熱辣酷評。）
今屆香港藝術節終於帶來了已故舞壇巨人、德國編舞家翩娜．包殊的《春之祭》及《穆勒咖啡館》，說終於是因為這兩齣翩娜經典，一直都是現代舞迷必看之選，而香港藝術節自1997年的委約作品《抹窗人》開始，二十年來已先後為香港觀眾帶來四個翩娜作品--或許是節目巡演安排時間夾不上的緣故--直至今年該舞團第五次亮相藝術節才見這兩個作品的名字出現。
翩娜在世界舞壇的位置是毋庸置疑的，對過去半個世紀的編舞的影響，對舞蹈流派發展的貢獻，都已記在舞蹈史書，而《春之祭》及《穆勒咖啡館》這兩齣七十年代的作品是她的代表作。自己首次看這兩個作品，是2007年在北京。翩娜還在生，並親自演繹了《穆勒咖啡館》裡那孤寂女子的角色。即使看過錄像多遍，即使距離首次看現場演出多年，還不能忘記當時的震撼。儘管這次演出的《穆勒咖啡館》佈景處理可以斟酌，但還能再看並體味舞作本身不同的細節，印證心裡所記的片段和感覺，已是難得。這次更特意選擇看兩場，坐在不同的位置，去感受演出。
相比激昂的《春之祭》，內斂的《穆勒咖啡館》一開始很容易被比下來，但細看它，會發覺它有着一股沉靜憂傷的美，每看一次都更能感受內裡呈現的惶惑，和看到翩娜舞蹈編排的厲害。咖啡室恍如一個社會縮影，靠在一旁的女子如演出的註腳。
翩娜表現了城市人的孤寂，渴望被愛和尋找愛。如夢遊般的女子閉目在咖啡室內尋尋覓覓，一個如守護天使般的西裝男子為她挪開桌椅，讓她安全地在台上游走尋索，當她與年輕男子相遇時，又促成兩人的輕吻、相擁、女子被抱起，到跌在地上，然後爬起再重複剛才的一組動作，不斷的重複叫人看到感情的虛妄及難以依存。碎步急行的鬈髮女子不斷進出舞台，有點無所適從，不知安身何處的感覺。《穆勒咖啡館》裡，大家看到日後翩娜的作品特色俱在：舞蹈的戲劇元素很重，多視點的舞台，非常豐富的意象。
坐在堂座時，看到表演者的表情，聽到表演者沉重的呼吸聲和桌椅翻倒被推跌的聲響，在在提醒我們這是真實的人，真實的感情。坐在樓座感受更深，呼吸聲和桌椅聲雖然很輕，但仍在。更甚的是能俯瞰舞台，可以看到舞台不同的地方都有事情在發生，而且互相牽引，佈局相當好看。
這次演出最可斟酌的，是以往的高牆不見了，換上一塊塊透明的牆，除了旋轉門外，其他的門都不見了，成為一個個自由出入的空隙。觀眾可以看到表演者在透明牆後等待出場的時刻。不知道舞團為何作此改變，但這的確減弱了演出期間的壓迫感，本來是看不通透的社會世情，男女在其中走不出去的感覺都沒了，有點可惜。
接上的《春之祭》，不僅是翩娜的代表作，也是眾多《春之祭》舞作中的表表者。翩娜厲害處是作品既貼近本來刻畫的春之祭禮，但亦可解讀為少女的成人禮，又或者個人與群體間的對峙，另類人如何被排擠或消滅。除了極具視覺效果的滿台泥土外，舞台唯一的道具是一件紅色薄紗裙。音樂一起，我們看到是一個女子俯伏在紅紗裙上，紗裙作為犧牲的象徵是相當明顯。其他女舞者逐步出現，好幾個都有機會一擁紗裙而舞，跟着是男舞者出現。多場群舞力量澎湃，而且在群舞中，總有一個走了出來或被排了出來，幾段獨舞都顯出了獨舞者的惶惑和不安。翩娜的舞蹈編排與音樂的節奏和力度極為呼應，令能量倍增，坐在堂座時可以感受到舞者的氣場，即使我坐在樓座，也能深深感受到舞者的能量。最後一段，被選中的舞者獨舞，那種無助無望，直刺人心，這次看，更發現更多的細節--圍在一旁的舞者們並非純粹地站在那裡，他們依然透着驚恐和不安。臨尾這段幾分鐘的獨舞是高潮所在，舞者需要掏心掏肺地跳着，也要叫人哀痛年輕生命的早逝。
這次演出的兩個陣容中，演犧牲的都是來自台灣的舞者，儘管個人較喜歡最後一晚那位的演繹，但兩人都相當不錯。其實，這次來港的團員，許多都是翩娜不在後才進團，是否未能達到翩娜所要求的高水平？也許。但他們都已是相當出色的舞者了。許多人看了或批評沒想像的好，或者沒有翩娜根本做不好。但我覺得現在的已是相當不錯。給點時間，讓他們真切地認識翩娜的舞蹈語言和進入創作的背景，並非不能帶我們去到翩娜定下的水平。說到底，這是唯一可以讓翩娜作品繼續活下去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