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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說解讀捷克布爾諾國家劇院(National Theatre Brno,中譯為歌劇院有點偏差)帶來的歌劇《馬克普洛斯檔案》(The Makropulos Case)?甚至作為觀眾欣賞這部歌劇後會有何感受?同樣都是不易回答的問題。
文:周凡夫 攝影:Patrik Borecky,圖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語言性多於音樂性
楊納傑克(Leo Janá?ek,1854-1928)以捷克作家查佩克( Karel ?apek)的同名劇作寫成的歌劇《馬克普洛斯檔案》的名字,已乏吸引力,這未知會否正是香港藝術節將此歌劇名字加上副題《一個不死女人的傳說》,用以增添市場吸引力的原因(但英文卻無副題?)
查佩克的劇作,背景在全無詩意的律師樓開始,表面是兩個家庭歷經近百年的爭產官司,主要角色關係糾纏,全劇充滿對話、吵鬧,全無詩意。為此,抱着會聽到意大利的美聲詠嘆調的願望入場,固然不切實際,而以為會欣賞到帶着旋律或詩意情感的音樂,同樣會失望。原因是包括由劇院的首席指揮伊雲奴域(Ivanovi?)領導的楊納傑克歌劇樂團的聲音亦欠缺旋律的美感。然而,這仍是一部具有傳世價值,和值得入場觀賞的歌劇,原因是在於這部歌劇的訊息內涵所具有的「預言性」價值嗎?
確實,歌劇故事關鍵的情節在於一位活了三百多年的女士,糾纏在好幾位男士的感情中,中心的訊息卻是回應二十世紀初的思潮--認為人類在科技幫助下,不會衰老死亡,有足夠時間從錯誤中學習進步,成就更偉大的智慧和成果。
劇中的不死馬蒂(Marty)當年吃了父親調製的長生不老藥,活到337歲,她捲入爭產官司,目的在於求取寫有長生不老藥方的信件,以求延續只有三百年的藥效,但藥方到手卻感悟智慧既無積累,人生亦無目標,在生無可戀下,將藥方交予年輕歌劇紅伶克里斯蒂娜(Kristina)...... 但她亦將藥方燒燬了!
這預示了「新科技」無法為人類帶來烏托邦的社會。這種烏托邦喜劇,帶有很強的社會批判性,還帶有一定的荒誕感,那自然難以當作輕鬆或諷刺的喜劇來期待。不僅如此,歌劇這種藝術形式,即使進入到事事追求顛覆創新的二十世紀,本質上仍是以音樂作為中心;而歌劇的專長特色,亦在於音樂性與戲劇性的結合。如要單論人物描寫刻畫的立體,情節變化的細膩詳盡,那便是查佩克原來劇作所長,亦毋須觀看楊納傑克的歌劇了。
事實上,歌劇不僅人物簡化了,情節濃縮了,題旨訊息的強度亦大大消減了。就如音樂而言,前提是撰寫這部《檔案》用的是捷克語(?e?tina),這是一種非常難學的語言,有很多獨特的發音,單詞中的第一個音節往往要用重音是其特色,這可是與具有長輔音的意大利語的音節很不一樣。楊納傑克的音樂特色,更是結合捷克語言的特點,為此,《檔案》中的歌聲,無論男的、女的,都有如是在不斷對話般喧噪一片,語言性多於音樂性。
展示歌劇新藝術觀
由此不難理解《檔案》要揭示的,除了原劇作中的訊息,更重要的是藉此展示楊納傑克在歌劇藝術上的新風格和新藝術觀。這次香港藝術節帶來的是捷克導演拉多克(Radok)執導的製作,很能掌握楊納傑克這種風格,八位主要歌唱演員,對獨特的捷克語發音,和對話式的歌唱,都表現得很自然;各人的外形和演出時的戲劇性表現,都有很強的說服力。但除了在音區的音色上有較大分別外,音樂上對各人物的形象刻畫與描寫並不鮮明,也就令到人物性格特點不夠明確。
不僅如此,八位主要歌唱演員,除了馬蒂和克里斯蒂娜,全是男性,歌聲色調亦偏向沉厚。為此,亦令全劇帶有一種凝重沉思的感覺;如果說仍有點詩意,便來自普魯斯的兒子雅內克(Janek),和克里斯蒂娜這雙戀人。演唱迷戀上馬蒂無法自拔而自殺的雅內克的男高音拉克科(Ra?ko),與演唱克里斯蒂娜的女高音施特爾寶娃(?t ěrbová),戲份雖然不多,但兩人青春輕柔的外形,與相對較為輕盈鮮活的歌聲,卻預示了下一代仍存在着的希望。
拉多克的導演手法、演員台位的調動設計、那瓦西爾(Nekvasil)的佈景、耶舒科娃(Je?kova)的服裝,和科祖姆普利克(Kozumplik)的燈光,基本上都遵循着主流傳統的風格,但並不乏「破格」的設計。第二幕馬蒂「犧牲色相」着三點式內衣,與只餘內褲的普魯斯演出的「床上戲」,當非近百年前會在歌劇舞台上出現的手法;而在接着的第三幕開場,普魯斯點燃「事後煙」,唱出一句馬蒂床上表現味同嚼蠟(天!三百多歲的老女人呀!)卻是整部「喜劇」的唯一笑位。
三點式內衣的「床上戲」外,第二幕在劇場中被傾慕者圍繞着的馬蒂全白色的晚禮服傘裙上染上斑斑的血紅色,便很有現代藝術的象徵色彩。至於三幕歌劇合共一個半小時多些,每幕長約半小時,場景包括律師樓辦公室、歌劇院舞台、後台、馬蒂客廳、寢室等,全由一個主景,以不同的組合方式,採用不落幕、邊演邊重組的方式「變化」出來,此一重組過程,燈光的變換發揮了很大作用。
至於各個場景中都存在的大鐘,那顯然是帶有寓意的刻意安排,作用是要突出這齣社會批判性「喜劇」的「時間」主旨。全劇最後幾分鐘的高潮,各個人物角色盡出,聯同佈滿整個舞台的合唱演員合共三四十人,以合唱穿插獨唱的形式將這一主旨表達出來。
當然,原劇作是通過各人對長生不老藥方的爭辯,來闡明人生價值、死亡恐懼、科技與智慧的不同看法,篇幅頗為冗長,在歌劇中已簡化為四、五分鐘的音樂,亦是合唱團在《檔案》中最重要的唱段,但同樣是旋律線條並不明顯、和聲晦澀曖昧的音樂。
然而觀眾應該大都能感受得到,整齣歌劇的音樂從第一幕開始,所營造的色彩氣氛,從較淡較鬆,逐漸凝聚;進入第二幕,張力感亦逐漸形成,並慢慢推高;到第三幕變得更為緊湊,張力不斷高漲,到劇終前的大合唱與獨唱攀上高峰,將觀眾帶入對劇中主旨的沉思中,這正是楊納傑克的《檔案》所要達到的藝術上的感染效果,導演採用三幕不間斷連演,亦在於強化這種效果。
為此,要解讀《檔案》,並不在於其中記載的三百多歲不死的女士是真實還是傳說,甚至還不在於其主旨是否有確據或有說服力,作曲家在此只求將他的藝術思維轉化成具體的製作。藝術講求的感染力,是動人的力量,當然,要感受到這種力量,需要懂得《檔案》中所用的「藝術語言」,那並非只是楊納傑克的母語捷克話,而是他從藝術創作思維中轉化而成的音樂語言--那可是他獨家的,獨特的,至今仍然是歌劇世界中獨特的新的藝術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