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仲鳴
二零一三年,余光中翩然重回香江,很多的會如座談會、詩歌音樂會和舊人的聚會等等,自是在呼喊他。余老那時還精神矍鑠,一眾粉絲莫不興奮,盼余老得長壽,創作不休。就在這年,我寫了篇短文《煉丹者余光中》,在人人都高度讚揚他的詩歌時,我在他身上拿出一顆「丹」來。
這顆「丹」,是對中國文字的試煉。上世紀六十年代他便有此心志:
「我倒當真想在中國文字的風火爐中,煉出一顆丹來。......我嘗試把中國的文字壓縮、搥扁、拉長、磨利,把它拆開又拼攏,摺來且疊去,為了試驗它的速度、密度和彈性。我的理想是要讓中國的文字在變化各殊的句法中,交響成一個大樂隊,而作家的筆應該一揮百應,如交響樂的指揮杖。」
這番話見諸《逍遙遊》的〈後記〉。同時期的李敖,曾說:「五十年來和五百年內,中國人寫白話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嘴巴上罵我吹牛的人,心裡都為我供了牌位。」我看了便不服氣,如此驕橫自吹,真不知「恥」字是怎麼寫的。余光中在〈鬼雨〉和〈逍遙遊〉等篇中果然「坐言起行」,煉起丹來。
〈鬼雨〉是震撼我少年之心的作品,一直奉為散文中的極品。這篇自傳作品,若干若干年後,我步上教壇授寫作課,便以之作為範文,要學子咀嚼、細細領悟、細細學習。「牙擦者」李敖可以寫出這千錘百煉的中文嗎?
《鬼雨》作於一九六三年冬天,時年三十五的余光中,眼睜睜看茪T天前歡喜迎來的嬌兒,倏然重回天神懷抱。死亡的尖銳刺痛了他,「為兒嘔出心血乃已耳」,於是寫下這篇《鬼雨》。《鬼雨》的結構特別,也是試煉之作,可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初獲噩耗的對話開頭;第二部分是以余光中上課時的片段來謳歌死亡,並藉由上課的反覆演說與內心獨白闡釋自己的死亡觀;第三部分詳細描繪了雨下親葬亡兒的場景。最後一部分表面是一封寫給朋友的書信,實際上是內心傷感的抒發,可以說是全文最重要的部分,充滿了余光中對於兒子早夭一事凌亂思緒的發散,情感畢現。而文中陰鬱情景的描繪,氣氛冰冷,構成強烈的感官刺激,如文末的一段:
「今夜的雨裡充滿了鬼魂。濕漓,陰沉沉,黑森森,冷冷清清,慘慘淒淒切切。今夜的雨??充滿了尋尋覓覓,今夜這鬼雨。落在蓮池上,這鬼雨,落在落盡蓮花的斷肢斷肢上......許多被鞭笞的靈魂在雨地裡哀求大赦。魑魅呼喊蚚S魎回答蚥^魅。月蝕夜,迷路的白狐倒斃,在青狸的屍旁。」
如此舞弄文字,如非有學養,焉可為之? 他勸學子「中文要加強」,寫下一系列針砭病態中文的文字。如在《中文的常態與變態》裡,他指「目前中文的一大危機,是西化」,並列舉例證,鞭撻了胡亂用「們」、「之一」,連接詞「與」及「及」,介詞「有關」和「關於」,「地」、「的」等等。煉文字,當然是先「去惡務盡」。
這位「煉丹者」,痛於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十四日駕鶴西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