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著名小說家王安憶近期受邀至中大,參與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於2017-2018年度開設的「文學創作」分流課程,教授「創意寫作坊」,與學生交流寫作經驗,並於上月下旬,以「服從與抵抗——小說寫作」為題作了講座。
3月的中大,春光明媚,記者在王安憶的辦公室中與其做訪問,從歌劇聊到偵探小說,又到當下小說創作難出佳作的困境。快人快語的王安憶一針見血:「作者太差!」■文、攝: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這次王安憶受邀到中大,因為教授的是本科,香港的學生比較多,正好滿足了她接觸香港學生的興趣。「香港學生和內地學生寫作上不大一樣。」王安憶說,「2005年時我也曾在嶺南大學教本科生,當時就覺得,這邊的孩子好像和生活更靠近。內地的孩子吧,可能是生活條件太好了,或者是資訊把他們包圍了,接觸到的好像都是二手的生活。05年時在嶺大,他們交上來的作業,很大部分都是寫當時剛過去的金融風暴,家庭的變遷、人的命運。現在也是,我覺得香港學生比內地學生更善於啟用自己的生活經驗。內地生吧,我覺得實在是生活方式很有問題,老是對着電腦,資訊那麼多,所以寫東西同質性很強。」
「長篇太爛了!」
內地不少年輕人投身網絡寫作之中,作品動輒幾十萬字,人氣高的會獲得影視改編的機會,被打造成「大IP」。對於網文,王安憶表示自己從來不看,對這類小說的體量和形式也持保留態度。「它必須得長,因為它運作的方式就是每天都要更新一定的量,不然就等於『挖坑』了嘛。可是寫作是需要結構地考慮的,不能這樣每天往外吐。這些東西如果能夠更加從容地考慮到結構的問題,考慮到敘事的效率問題,可能會短一點,更加精緻一點。」她又用畫油畫來作比喻:「畫油畫的人會說自己的畫幅不是很大,總是能在手臂可以夠到的範圍裡面,這說明一個人的控制力還是有限,如果無限就沒有形式了。網絡上的寫作,形式感的問題是個問題。」
那中國的長篇小說呢?就算沒有網文每日更新的壓力,現在內地市場上的長篇小說出版也呈井噴之勢,看起來一片繁華。「(中國的)長篇小說其實是個最爛的東西了。」王安憶毫不客氣地說,「因為現在有很矛盾的地方。首先,長篇是最難寫的,對一個作者來說恐怕是最高峰,要先寫短篇,再寫中篇,再長篇。可是現在出版社最需要的是長篇,因為長篇可以出書,可以宣傳,可以銷售,要是短篇他不曉得要把你怎麼辦。所以我們的長篇產量是很驚人的,但是品質差得不得了。其實很多作者的中短篇很不錯,但是中短篇幾乎找不到一個出版的機會。幸好我們還有文學月刊,有雜誌,否則這些中短篇沒有地方露面了。大部分的作者離長篇的道路還遠着呢,可現在都開始寫長篇了,因為出版社要求他寫長篇。」
和自己的經驗保持距離
2016年,王安憶出版了自己最新的長篇小說《匿名》。與《長恨歌》與《天香》充滿現實感的細緻敘事不同,《匿名》玄而又玄,充滿抽象的密碼。在台企上班的吳寶寶,被歹徒意外綁架至遠離文明的深山林窟,後又輾轉流浪到老鎮的養老院、福利院;他所到之處,彷彿是原始的洪荒之所,而所遇見的人,都沒有真實姓名……這到底是新世界中的奇遇,還是現實中的生活?
《匿名》出版後,不少讀者表示難讀、「燒腦」,也有評論人認為王安憶正進行一場新的寫作實驗 。「那麼多年來,像這種比較抽象的東西我也是寫過的,其實我從來沒有放棄過,只是別人沒有注意到,別人注意到的就是《長恨歌》,是比較傳統敘事的。但對我來說,這不是一個特別新鮮的事情,也不像大家所以為的我要去突破一個什麼東西,我沒有這個企圖。」王安憶說,《匿名》雖然被認為是不好讀,卻出乎意料是近年來她的書裡賣得比較好的一本,「可能年輕人反而喜歡讀一些比較有挑戰的東西吧。它不斷在增印,所以現代人讀書的勁頭還是有的。」
從事寫作近40年,王安憶認為自己「走到今天仍沒有倦意」,自己喜歡寫作,也有能力寫作,至於外界的風氣氛圍如何流轉反倒不大去考慮。「很多人問我『你是怎麼堅持那麼多年的?』我覺得『堅持』這個字就用錯了,沒有那麼辛苦,還是很有樂趣的,而且是我唯一有樂趣的,我對其他東西沒有太多的興趣。」
且不說抽像難解的《匿名》,王安憶之前的小說,都似乎遠離自己的日常生活,甚少涉及自己的個人經驗。「我想和自己的經驗保持距離。」她說,「有些作者會把自己的經驗寫進去,我向來是保持距離的。這也有很多原因,可能是自己的經驗也很簡單,還有我還是很重視它的創造性。作者和作者的特質不同,有些作者只有寫自己才能寫好。我則喜歡很客觀地去創造一樣東西。」
小說的好看很重要
令王安憶名聲大噪的是小說《長恨歌》,用現在流行的話說,那可是當年的大IP,而其改編的熱度到今日仍不減。
網上有文章稱王安憶認為《長恨歌》不是自己寫作中特別重要的作品,頗有些否定前塵的意味,可王安憶表示自己從來沒有說過這話。「它對我是非常重要的,重要在哪呢?說得不好聽,它有點把我推向市場了。其實在《長恨歌》之前,我完全不屬於熱門的作者,它一下把我推到一個很大眾的地方,這和當時的思潮也很有關係。當時剛好上海熱,張愛玲剛剛去世,有很多話題。它也比較好讀,然後又電影又電視的,搞得它非常時尚。」王安憶說,《長恨歌》裡面其實包含了很多類型小說的、通俗的因素,但都並非創作時有意為之。「裡面最重要的一筆反而是最不被大眾所接受的,就是她(王琦瑤)最後的死法。他們覺得死得太難看了。可是如果不是為了這個死法,我前面根本沒有興趣去鋪排的,一切都是為了最後這個結局嘛。」
王安憶說,《長恨歌》的重要在於讓她知道「小說應該是好看的」,影響了她之後的創作方式。而在她自己的閱讀中,也對精彩的類型小說推崇有加,比如英國推理小說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就是她的最愛。「類型小說家首先是建立模式,然後在其中不斷生產。克里斯蒂就像魔術師一樣,在一個模式中不斷地翻花樣;她的案子都是發生在我們最日常的生活中,破案的手段也都是最日常的,用我們的常識來進行。」她認為內地有幾個作家完全可以用類型小說來定義自己,「但他們可能本人也不樂意,你知道,中國作者對類型小說是有牴觸的,覺得它是pop的東西,但在西方,類型小說在出版中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
至於為什麼現在中國「好看」的小說少之又少,王安憶一針見血地指出:「作者不行。」
「也是整個文學的生態吧。」她說,「敘事的質量來說,一個是這麼多年有點寫盡了,需要時間;但現在讀者沒有耐心,作者也沒有耐心,大家恨不得每天都有一部很好的小說,不可能的。還有一點,從業人員也不一樣。我們那個時代,80年代90年代,都是比較優秀的人去寫小說;現在則好像是比理科生差的人才去考文科。尤其是內地,整個社會的氛圍是最優秀的人都去商科、理科、工科了,留給文科的人就是比較弱一點,而做小說的人尤其弱。作者不行。寫小說這個事情你還要期待『一個人』產生,有『一個人』,不是一個體制能夠決定的,也不是一個集體可以進行的,如果沒有這『個人』,產生就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