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鵬飛
最近回了一趟白鹿塬。
正趕上塬上最好的季節。鵝黃青嫩的垂柳,千條萬條,一路垂蕩,延綿幾十里的桃花,無主似地開得肆虐狂放。隨意把車子停在哪一處,走進桃花園中,一樹一樹粉艷勾人,可愛深紅愛淺紅。曹雪芹說情萌之處,林妹妹自羨壓倒桃花,到此我便不信,女子顏色再好,不過面若桃花。胭脂水粉淘澄得再潔淨,擱在三月的桃花面前,豈止是暗淡,簡直就是一堆衰敗了的浮土。
在關中,高出地面的廣闊平坦地貌,都被稱作塬。古長安城周邊的黃土原眾多,尤以白鹿塬、神禾塬、少陵塬、龍首塬最為出名。塬上的人,都愛聽一種古老的戲曲,秦腔。也是中國最古老的曲種,其高亢激越、悲涼酸心的唱腔裡,無一不是對現實的關照。塬上的人常說,南方才子北方將,關中的黃土埋皇上。十三個王朝曾定都於此,經歷千年繁華,也必要承受數倍於他城的荒涼。層層黃土之下掩埋的人生巔峰歲月芳華,以及累世的哀怨和惆悵,也惟有這冷硬激盪猶如裂石的秦腔,才能盡興抒發。
聽過一齣秦腔名劇《五典坡》,戲裡貴為相府千金小姐的王寶釧,貌美如花,本在長安城雕樑畫棟的閨房裡錦衣玉食,為了嫁給自己鍾意的窮小子薛平貴,不惜與父親三擊掌斷絕父女親情。新婚之後,王寶釧隨夫搬入城外少陵塬上五典坡上的一孔寒窯。薛平貴從軍去建功立業,王寶釧獨守寒窯十八年,終究還是盼回衣錦還鄉的夫君。王寶釧的故事家喻戶曉,可又有幾個人能像王寶釧那樣守得雲開見月明。
桃花春色暖先開,明媚誰人不看來。仰仗陳忠實先生長篇巨著《白鹿原》的盛名,塬上也日漸名聲大噪,各路資本也滾滾而來。先是按照民國西安城的街景,建造了一座吃喝玩樂的去處,白鹿倉。肉夾饃、石子饃、白吉饃,臊子麵、油潑麵、扯麵等關中美食應有盡有。接着又依着塬上陡高的黃土坡,修了一處碩大的白鹿原影視基地城。其入口處建的一座農家小院,1比1複製了陳忠實先生塬上的故居。院子裡有一棵粗壯的纏藤,沒架子攀爬,又夠不到四周的牆,委委屈屈地半伏着。藤上一個嫩芽也沒,枝枝杈杈上倒都生有不少拇指大小的幹骨朵。看起來彆扭頹廢,像是一個關中壯漢,赤裸着上身半蹲在地上,手足無措,又慌張。
我認得,這是紫藤還沒有開花的樣子。忽然想起離開塬上後,再也不回去的祖父。祖父兄弟三人,排行為二。兵荒馬亂的時候,兄長被抓了壯丁,還沒能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守着老宅癡癡等待。前一年後一年,左一年右一年。一年一年過去,花兒一樣的女子等成了乾癟的老婦人,直到默默埋入塬上的黃土裡,也沒能等來隻言片語。盛世亂世,於淡如草芥的平常人生而言,抵不過一陣不知何時就起的風。從生到死,悲歡離合,坎坷孤絕,如何苟且,何處拋屍,都只能由風攜裹着往前走。祖父不甘心兄長就此無音訊,出門四處尋訪,也被抓了壯丁。在跟着隊伍翻越秦嶺時,山高林密他僥倖走脫。慌亂之中,躲進一座荒野古廟,再無追兵響動,才安心重回大路。不知為何,此後的半生他也再未回白鹿塬。 祖父故去多年,叔叔領着我們回過一趟塬上。彼時,我尚不足十歲,依稀記得那一座門樓、照壁、左右廂房齊備的古老宅院裡,門墩上有石獅子,窗扇上有雕花,院中青磚砌成的天井,齊齊整整。還有一大家子面容相似,卻都陌生的族人。
料想祖父當年必定是危難之際,曾向廟裡的神靈有所祝禱並發下願誓。否則他又如何捨得,跟這一支血脈至親斷然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