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偉詩(本欄由本地知名評論人聞一浩與梁偉詩輪流執筆,帶來關於舞台的熱辣酷評。)
香港藝術節2019的雲門舞集45周年《林懷民舞作精選》、Robert Lepage《887》固然精彩紛呈,叫好又叫座。其他舞蹈或劇場小品,也有不少精緻之作。
舞蹈方面,歐里庇德斯.拉斯卡里迪斯及遊離表演工作坊的《泰坦-諸神之舞》,藉茖潀黖L性別的新人類/類人類遊走於暗黑失序、廉價材質的小小舞台,嘗試種種怪雞聲音、身體變形的劇場實驗。
劇場方面,來自愛爾蘭都柏林的「正點劇團」(Dead Centre) 專門探尋劇作家的Dead Centre,即特定創作「固定頂尖」或「正中心」--用香港天王的語言來描述的話,就是「核心內圍」--也就是他們創作中最茪O的支點、出發點,乃至於終極關懷。由此路進,先後首演於2015、2017的《契訶夫處女作》(Chekhov's First Play)及《哈姆尼特─莎士比亞之子》(Hamnet),便是「正點劇團」解構契訶夫(Chekhov) 和莎士比亞(Shakespeare) 創作的簽名式。兩者都分別抓住契訶夫和莎士比亞較少為人談論的少作或個人經歷,考掘出兩位劇作家的某些素有情結的戲劇主題因子,加以詮釋,從全新角度審觀我們(自以為) 最為熟悉不過的兩位戲劇大師(其人其作)。
《契訶夫處女作》取材自契訶夫寫於十九歲的《(無用之人)普托諾夫》。劇本上沒有劇名,作者有生之年亦從未被搬演,後世演出時多以男主人公「普托諾夫」命名。當中幾個母題如家庭私有財產、社會的多餘人、虛偽的中產階級、無用的知識分子、無望沉悶的人生等,全都在契訶夫後來享負盛名的《凡尼亞舅舅》、《海鷗》、《三姐妹》、《櫻桃園》中反覆出現。《契訶夫處女作》備有聆聽旁述的耳機,導演在舞台演出時同步講評《普托諾夫》人物和情節。耳機傳來的聲音如同中國傳統小說的眉批、旁批、夾批,既敘事又評論又插科打諢般不斷「插嘴」,口多多坦言安排劇本中剛生下嬰兒的女角,依然懷茖郊央A是因為不想處理嬰孩這「不安定元素」。更有趣的是在演出開始前,導演已拿茷}高峰向觀眾講解,在這一個多小時,觀眾所坐茠漁y位便是私有財產,導演在法規上也不能轉售掠奪。明顯地,觀眾卻不能控制「非私有財產」,我的鄰座赫然便是導演老早安排好的「素人演員」,在演出中途步上舞台,與其中一位演員互換位置,把飾演老者的老人家換到觀眾席上。
此外,《契訶夫處女作》亦注意到契訶夫劇作中出現多次的手槍/槍支,最終一定發生「開槍」場面。於是乾脆在多場無聊的中產階級飲宴中,一次突然撞入一枚懸掛空中的巨型黑色大鐵球,的一聲巨響(象徵「開槍」)撞破言不及義的風花雪月。鐵球燃燒起來,如同槍火硝煙,吸引茤狾竟t員和觀眾的眼球。這時候,舞台上的情節和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眾人生活持續一潭死水--「萬人迷」如哈姆雷特的普托諾夫並沒有為任何女角帶來幸福,男人不管如何說得活色生香、粉紅泡泡滿天飛,只有抱茠酈s瓶喃喃自語的份兒--觀眾已被空中大火球轉移視線,高潮迭起才是觀演的正經事。
《契訶夫處女作》零敲碎打《(無用之人)普托諾夫》,又單刀直入《哈姆尼特─莎士比亞之子》。時至今日,莎士比亞一脈香火雖已斷絕,原來有一子哈姆尼特(Hamnet)早夭於11歲。哈姆尼特殤後三年,莎士比亞寫就《哈姆雷特》,令人很容易想像莎翁幼子與筆下丹麥王子的微妙聯繫。《哈姆尼特─莎士比亞之子》模擬《哈姆雷特》父(鬼魂) 與子相見場面,讓哈姆尼特與多媒體中的父親對話。孩子把丹麥國王的戲服(一塊扮鬼白布) 給「父親」穿上,請他唸出《哈姆雷特》的台詞。畢竟,哈姆雷特就是哈姆尼特的重影 (Hamnet甚至為自己塗上白色的演員底妝),對當時不斷為生活和創作打拚的莎士比亞,難言孰重孰輕。死亡陰影和歷練始終籠罩茞鴾h比亞的創作生涯,筆下共死去八十多條性命。
《契訶夫處女作》《哈姆尼特─莎士比亞之子》幽默大膽,睿智有底氣。重塑戲劇創作和表演實踐幽微曲折的心路歷程,重新探索大師名作背後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核心內圍」。說不定「正點劇團」致力探索的Dead Centre,也都是我們的盲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