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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廊】靜默之裂

2019-09-04

袁 星

一進夏天,晴朗的中午,鎮上的水泥地不聲不響就成了燒熱的平鍋底。這鍋雖蒸不熟食物,卻自帶了烤箱功能,不僅燙腳,還常升騰起一股股熱浪,炙烤心情。

地表最熱時,打破個雞蛋,估計能把外層燙熟。鎮上的街道沒了泥土,全被水泥和柏油霸佔。這種路比土路平整,碰上雨天,不會積水泥濘,也不至於出現渾濁亂濺的場景,看上去比村裡那些道路乾淨許多。缺點是不知疲倦不知妥協地吸熱、散熱,似乎愈熱愈帶勁,愈烤愈想烤,猶如闖進一個個吞吐的循環。

水泥的能耐,只會朝身邊發洩,想針對行人,總是徒勞。各種代步工具把人的腳抬離地面,不必跟它計較。熱還是有的,但真到烈日當空時,人們盡量躲在屋內,沒有必要不出門,即可躲過。可憐了那些不會走動的植物,烈日下,田地裡的莊稼,常常頂不住熱浪的侵襲,總是蔫蔫地耷拉着腦袋,露出一副很像即將被曬焦的表情。

經常匆匆而過的小巷邊,水泥和石牆根旁,偶爾會有幾抹綠色站立。前年見過,去年見過,今年又遇見。第一次見時,就被其深深震撼到了。第二次見,第三次再見,我無法熟視無睹。這種單薄、孤獨的綠色,促使我將思維調至活躍模式,像活火山一樣劇烈。水泥地平坦,與立在旁邊的一座石頭牆宅院銜接在一起。牆雖陳舊,卻罕見縫隙。石頭與石頭間,用水泥完美填塞,唯恐鑽入風聲和雨水。不到三米的一段水泥地,靠近石牆的位置,三棵銀子菜壁立其上。循着銀子菜的莖葉查找,在其根部,沒找到顯眼的裂隙。或許,那石牆上只有三兩處小孔洞,恰好被銀子菜的梗莖填塞;或許,那三處地方本就沒有絲毫裂隙,因為有了幾粒種子的存在,才被它們的根鬚在萌發過程中硬生生撕裂開,多出了這幾處孔隙。

巷子不寬,路是普通的水泥路,牆是普通的石砌牆。若不是三處迥異的綠色,我是無暇多看它們一眼的。臨近的幾處房舍,都是差不多的石頭牆。它們在同一個小巷經歷寒暑,年復一年,已被覆蓋上一樣的滄桑陳舊。透過石頭水泥,牆裡有無泥土,我的眼睛無法透視清楚,即便有,也應該是極端貧瘠的吧!

銀子菜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其根莖均無法抵禦嚴寒。在土壤中生長的,無須感歎!可這三棵銀子菜卻是在看不到泥土希望的石頭水泥中探出莖葉,若想探討,着實得猜。營養哪裡來的?水分哪裡獲得?靠雨水,雨水不常有;靠人澆,沒人澆不說,高聳的根部捉迷藏般插入牆裡,想澆水也澆不進。

燙手的水泥石頭,十幾個小時不停地被陽光舔舐着,即便滲入過一些雨水,怕很快就會蒸發乾淨,根本維持不了一天半天。況且,離地十多厘米的高度,落地即流的雨水,得下多大才能漫得上來!這種地方,銀子菜理論上極難存活!

猜測、推理,往往在事實面前會大打折扣,顯得蒼白無力。前年、去年、今年,在那處水泥和石頭的地盤,銀子菜隔一段距離站立一棵,從我關注到它們開始,每年都與我的視線相撞,一次次相撞。數月前,有位作家跟我閒聊說過,他不喜歡寫花草,寫就寫大時代大事件。我不反對其觀點,卻須補充一句,小草小花,也有大能量,敬畏生命,切勿分類。銀子菜,又名野莧菜、凹頭莧等,莖葉可食,也能入藥。這種植物在野外常見,我很小時就認識它們。一些結過種的老莖葉,常被割回家中,用菜刀切段,扔進大鍋和豬食一起煮,去餵豬。近些年,在農村,煮飯時偶放入其葉,口感滑爽,是名副其實的野菜粥。有時也用沸水燙過,做成涼拌菜,軟軟糯糯的,味道鮮香。

其給我的印象,一直是軟嫩無骨的,是「菜」一樣的存在,就像菠菜、油菜一樣難以抵抗旱澇風雨。可是,石牆根旁的那幾棵銀子菜,是衝擊我之前認知的。在乾澀的石頭水泥上站立,甚至看不到明顯縫隙或鬆動,至於水分土壤,肉眼是看不到的。這幾棵綠色,絕非人為栽種,亦無人看護。

不曉得植物有無思維,若有,定是異常堅毅的存在。別的種子,落在土壤中,土層可深可淺,至少有泥土供給養分。就算不是人工種養的,就算土壤不肥沃,陰雨天仍可如海綿般吸取足夠的水分貯存其內。即便遇上持續燙曬,土壤的表層溫度,也比水泥石頭低很多,不至於一個勁炙烤四周!這樣想想,被丟落在水泥、石頭上的銀子菜種,乾脆死掉算了,連芽子都不必萌生。

石頭水泥,是何其堅硬的,用上錘頭鐵釬,鑿出條縫隙也難。銀子菜的根莖,能有多大力量?細如根鬚的鐵絲鋼絲,怕也奈何不了其分毫啊。若換做人,面對如此環境,預感絕大多數會放棄。置身茫茫沙漠,烈日當空,無河無水,周身被熱浪層層夾裹。路徑不明,陰雨無期,救援無望,若想走脫,該怎麼走?往哪裡走?

細胞築成的根莖,摸上去是柔韌的,看上去是脆弱的,抗爭中,卻比鐵絲、鋼絲還有魄力。它們竟然在靜默中撕裂了頑固的石頭水泥,將圍堵其生命的大地撕開了一道乾巴巴粗糙糙的隱匿縫隙、一個急促呼吸着的豁口。烈日的暴曬,高溫的炙烤,久違的風雨,居然沒能將它們摧殘毀滅!在燙得幾乎冒煙的地方,三棵銀子菜,就這樣傲立在嚴酷中!隔條巷子,在一處堆了個尖的沙堆上,還有棵銀子菜。這棵菜二十多厘米高了,才首次映入眼簾。沙是從河裡淘洗來的,顆粒粗大,難以儲水。沙堆下面,是平滑的水泥路面。雨水,即使被沙堆吸附一些,也經不住風吹日曬。

凹頭莧直愣愣立着,很有骨氣的樣子。若說乾旱,它處的位置,比那三棵長在石頭水泥上的銀子菜,程度銳減了一大截。只是沙堆是鬆散的,它的根鬚,是如何支撐起向上的身形撕裂外力推搡風雨中不倒的呢?答案自然可以想到,但想得到,卻未必能做到。

倘按一般思維,置身這樣的處境,抱怨也是有理由的,且特別充足。沒有土壤,整日暴曬,遍地高溫,或者只有散沙可依靠,談何立足?特別跟身邊生在肥沃土壤中的銀子菜縱橫一比,除去絕望,哪裡還剩得下希望!不要再抗爭了吧,乾脆放棄,閉上雙眼一了百了。就算歷盡艱辛活下來,也就多活個半年左右,生命依然短暫。

幾棵銀子菜不這麼想,它們與逆境搏鬥。一秒鐘一秒鐘地爭,一分鐘一分鐘地過,終於在不可能中撕裂開了一處又一處容身之所,長得還挺旺盛。走近觀察,幾棵莖葉之上,悉數頂滿了謙遜的花朵,碎碎的青色花兒,不久便可成熟。待到明年,繼續撕裂新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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