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又到野菜上市的季節，不同種類的野菜亂開一氣爭搶鏡頭，吐露出春的生機。往年這個時候，野菜奶奶早就提着花布兜，出入附近苗圃或校園剜野菜，褲腳沾滿泥巴點子。整個春天她都忙得像迎接什麼重要節日，剜野菜、打槐花、擼榆錢、曬乾菜，經過她的勤勞加工，變成垂涎欲滴的美食。
今年哪怕沒有這場疫情，野菜奶奶也去不成了，她拄上了枴棍，手腕上多了個定位智能手錶。她年近九旬，沒有上過學，但做農活是好把式，家務樣樣做得細，平日裡從來閒不住。這段日子，每天早上睜開眼，我就能聽到她枴棍叩地「篤篤」、「篤篤」的聲響，聽得我心裡些許不安。其實，她拄棍也不習慣，偶爾腿疼得不那麼厲害，她就甩開枴杖，獨自扶着樓道裡的欄杆上下，腳步也變得輕盈。
野菜奶奶很要強，就像地裡拔節躥高的野菜，根韌，粗糲，生命頑強。前些年，我見過她搬着煤氣罐下樓，累得氣喘吁吁，有鄰居上前幫忙抬，她說什麼也不用。早些年她住在前面樓上，和我爺爺一個樓，她的老伴是我爺爺的徒弟，所以經常往爺爺家跑。過中秋節，他拎着半布袋從大集上買來的核桃、大棗進了門，也不見外，坐下自己倒茶喝，喝得差不多了，打個飽嗝就走。他個頭高，嗓門大，喜歡騎一輛大金鹿，坐在上面很顯威風，每次在外面見到我，總是一聲連着一聲喊「小丫頭」。那個時候，我剛上小學，梳着兩個牛角辮，碰見他就躲起來。
印象中，野菜奶奶家裡養過雞，她經常出去撿菜葉，手裡領着一個臉上掛着鼻涕蟲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是她的孫女，我在公共澡堂裡也見過，跟着她去洗澡，還有位腿腳不便的老嫗，是她的婆婆。她家裡人口多，活兒自然也多，午後她經常拎着個大包袱，穿過一條馬路，去學校公共水室漿洗衣服。她矮小的背影，在行道樹下搖曳出長長的影子，令人悵惘。野菜奶奶很少出門，老伴上班，負責採買，她在家洗涮、做飯、伺候老小，還餵着一群會下蛋的雞。後來，她搬到我們這座樓上，成為鄰居，我才與她們一家人對上號。生活條件好了，按說她該享清福了，她卻依然勤儉度日，自己發老麵蒸饅頭，從不買着吃。前幾年，老伴患病突然去世，她就像換了個人，很長時間走不出來。一年半載後，她才精神滿面，閒暇時間她就出去撿廢品。兒女勸她很多次︰「別撿了，又不缺錢，讓人家說閒話！」她裝作沒聽見。慢慢地，兒女們也理解了她，她是圖個樂趣。
那年春天，她去對過學校遛彎，撿到一個錢包，裡面鼓鼓囊囊，她就坐在操場上等，天黑了也不見人來找。第二天，她又去操場上等失主，心裡急煎煎的，有人見她這麼大年紀，為了等個人被風颳得灰頭土臉，立馬幫她找到保衛處。保安要登記，打開錢包，只見厚厚一沓百元鈔票，一點三千多元，還有幾張銀行卡和名片。後來，輾轉通過名片上電話終於聯繫上失主，對方喜出望外，連說三句沒想到︰「當初丟了，我壓根就沒想到能找回！」他拿出現金，硬要塞給野菜奶奶，她用力地又推了回去。臉上的皺紋細細密密地舒展開來，嘴裡喃喃地說道︰「找到人我的心就落地了，昨晚一宿不踏實！」直到她走出了很遠，那位失主依然站在原地目送。
野菜奶奶撿來的礦泉水瓶子和廢紙盒，積攢多了她就拉着行李車去回收站賣。她先打好包，過好秤，心裡有個數。有一次，賣廢品回來她覺得不對頭，到了晚上才緩過神來，原來對方少給了她十塊錢。她顧不上吃飯，直奔回收站。開始老闆死不認賬，她氣呼呼地說︰「你少給了錢，你做生意不能坑人！」對方良心發現，趕忙補給她了錢。時間久了，哪家秤不好，哪家賣價高，她都記得倍清。廢紙盒捋平壓實後打綑，飲料瓶子倒淨挨個踩扁，發出「嘎啦嘎啦」的震天響，就像朝天放鞭炮。有鄰居見她經常在外面整理廢品，就把自家的廢紙盒送給她，她嚷着不要，後來鄰居心領神會，外出時順手把廢紙盒空瓶子擱在她家儲藏室門口，她沒法再拒絕了。
野菜奶奶為人善良，待人真誠，我親眼見過大雨瓢潑時從外面搶回好幾床曬的被子，那是樓頂年輕住戶家的，去接孩子放學還沒回來；我曾耳聞過她幫隔壁租房的小馬代收過快遞，「大娘，您得簽個字！」「我不會寫字，就畫個圈吧！」她與快遞員對話。我還經常看到她拎着暖水壺，跌跌撞撞去給小區附近的菜販子送水，天冷天熱，風雨無阻......而每年春天，都是她「大顯身手」的時候，包野菜大包子，烙韮菜餅，攤槐花鹹食，做好後都會給四鄰分分，「不值錢的東西，嚐個鮮！」她總是這樣笑着說道。我吃過她送來的麵條菜大包子，老麵頭發酵，純手工製餡，麵皮裡摻了少許玉米麵，看上去外表麻麻窩窩，卻特別好吃，咬一口一包油。我還吃過她烙的菜餅，她聽說我胃不好吃韮菜燒心，就單獨烙茴香苗的菜餅，剛出鍋就連忙送來，菜餅嫩綠泛黃，香氣四溢，忍不住大咬一口，「嘶嘶哈哈」，愈燙嘴愈吃，瞬間有淚水溢出。有一年，她從外面用竹竿勾了一些榆錢回來，洗淨、去梗、濾水，發麵做成榆錢窩窩，給我送來兩個，那是我第一次吃榆錢窩頭，也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窩頭，好像把所有的「金幣」都吞進了肚子裡，感覺這樣才是春天應有的樣子。
由野菜奶奶，我不禁想到作家蔡崇達年過九旬的阿太。她說過，肉體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伺候的，如果你整天侍候你這個皮囊，是不會有出息的，只有會用肉體的人才能成才。多年後，他才頓悟阿太的生活觀，「我們的生命本來多輕盈，都是被這肉體和各種慾望的污濁給拖住。」當然，野菜奶奶不會說出類似的人生大道理，她的與人為善和執拗好強，本身就是最好的詮釋。
這個春天，注定不一樣。野菜奶奶拄着枴棍下樓時，戴上了口罩和手套，腳步小心翼翼。我的腦海裡浮現出她從苗圃剜野菜回來的場景，褲腿濺滿泥巴點子，臉上洋溢着層層疊疊的笑容，身上沾着野菜的淡淡清香。那裡面有春天的問候，也有生命的莊嚴。其實，通過野菜奶奶，我踮腳看見了很多善良的人、不屈的人，以及被命運裹挾而咬牙堅守的人，他們如呼啦啦亂開一氣的野菜，很多甚至被人叫不上名來，迎着大風盛開，站成這個春天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