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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西莫夫誕辰100年 葉李華:科幻作家就要「霸氣側漏」

2020-06-15
■葉李華。尉瑋 攝■葉李華。尉瑋 攝

2020年是科幻大師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台灣譯作艾西莫夫)誕辰100周年。這位與克拉克(Arthur Clarke)及海萊因(Robert Heinlein)並稱為科幻小說「三巨頭」的大神級人物,生前曾贏得五次雨果獎與三次星雲獎,為科幻迷們留下了「基地」系列、「機器人」系列、「銀河帝國」三部曲等多部膾炙人口的作品。被戲稱為「腦洞裝得下整個銀河系」的阿西莫夫,至今仍是科幻文壇難以逾越的高山。

台灣學者葉李華是華文世界阿西莫夫作品的權威譯者之一。他小時候因着電影和漫畫愛上科幻,長大後不僅真的研讀科學,還從科幻迷「進化」而成科幻小說家與科幻文學翻譯家,真正將熱愛活成了現實!對阿西莫夫,葉李華侃侃而談,在科幻大神的身上,他感受到十足的「霸氣」,牽引讀者不知不覺走入浩瀚的宇宙迷局。■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說起與阿西莫夫的緣分,葉李華的記憶飄回到5歲時的偶然「遇見」。那時,爸爸帶他去看電影《Fantastic Voyage》,片子腦洞大開,五名美國醫生被縮小注射進蘇聯科學家體內進行血管手術。當時完全聽不懂英文也看不懂中文字幕的葉李華,卻在影院中看得津津有味。「我們坐在幾乎沒有觀眾的角落,爸爸從頭到尾小聲地把字幕講給我聽。事後回憶,幾乎可以說,這部電影就是我的科幻啟蒙作品。」直到多年之後,他才驚覺這部電影與阿西莫夫之間的緊密聯繫,皆因阿西莫夫幾乎在同時期也曾經出版書籍,就叫《Fantastic Voyage》。「很多人會誤以為這個電影是改編自阿西莫夫的作品,不對,有點點剛好倒過來,是出版社把電影的文字版權買下來,請阿西莫夫根據劇本改編小說。嚴格來說,阿西莫夫不大滿意,因為可以供他發揮的地方太少了,所以在他眾多的作品中,這本是他很少提及的。」直到1987年,阿西莫夫出版了《Fantastic Voyage II : Destination Brain》,大概才算是小說家真正意義上對於人類縮小題材的發揮,這是後話。

影院中的一次旅程,讓5歲的葉李華從此迷上科幻,之後更因此立下志向要成為科學家。多年後,他從伯克利大學獲得理論物理學博士學位,又從科幻迷變成科幻作家、科幻文學翻譯家,再回到台灣致力推廣科幻文學。這一路走來,如同是小說中的圓夢之旅。他笑言,一切似乎冥冥中自有定數。

信件中的「美麗誤會」

說起與阿西莫夫本人的交往,葉李華笑着形容是「相當直接的間接接觸,或者是相當間接的直接接觸。」當時,他在台灣科幻小說家張系國所創辦的《幻象》季刊中擔任編輯委員,雜誌的第四期決定做阿西莫夫的專題。「當時我正在美國讀物理研究所,認領了雜誌中的兩篇翻譯文章,一篇是對阿西莫夫文章的翻譯,一篇則是翻譯自阿西莫夫的小說《夜歸》(Nightfall)。雜誌快出版時,我突然想到,雖然當時(1990年)在台灣出版美國的作品不需要授權,但是明人不做暗事,還是應該和阿西莫夫打個招呼。」於是雜誌去信阿西莫夫,不久後真的收到了回覆。「他不是和我們追討稿酬,」葉李華笑着說,「而是給我們很大的鼓勵。」短短的一封信,寫得龍飛鳳舞,後來被刊在《幻象》第四期的第一頁。「看完信我心裏忍不住在偷笑,因為我猜到張系國教授寫信給他時,大概是忘了提到《幻象》只有在台灣發行,所以可能做不到他所提到的期望,使得他在中國大陸10多億人口中變得知名度更高。」

這封信落筆於1990年11月30日,後來葉李華才知道,當時的阿西莫夫已是重病中,其後的1992年4月,大師去世的消息傳來,葉李華只覺扼腕。他原本計劃在拿到博士學位後前去登門拜訪,到時也可趁機聊聊之前信件往來中的「美麗誤會」,不想卻再也沒有機會。但大師的期許他一直沒忘。等到完成博士學位,正式投入科幻文學的翻譯後,葉李華前後花了近20年時間完成阿西莫夫「銀河帝國的未來史」系列小說的翻譯,並在台灣和大陸分別出版。「現在終於心安理得,可以很驕傲地說,對得起他的在天之靈了。」

中文功力才是翻譯之本

阿西莫夫的行文風格,常讓人形容為「樸實無華」。葉李華曾撰文寫過背後的故事,當時阿西莫夫在出版了第一篇長篇科幻小說《蒼穹一粟》(Pebble in the Sky)後,曾刻意捨棄之前的筆法,在下一部作品中嘗試將字句雕琢得更有「文學味」,結果被編輯以海明威為例當頭棒喝。此後四十多年的創作生涯中,阿西莫夫都堅持將文字寫得通俗易懂,這也慢慢變成他的標誌風格之一。

但文字簡明並不意味着容易翻譯。阿西莫夫小說中宏大的史詩感與建基於絕對理性的精妙設定並不容易傳神把握。葉李華形容,翻譯就如同駕馭野馬,「野馬天生彪悍,但是越難馴服的野馬一旦馴服就是千里良駒。」他翻譯阿西莫夫的「銀河帝國」小說宇宙,斷斷續續耗費20年,光是其中的「基地」系列,就前前後後翻譯了3次,但收穫的成就感亦是無可比擬。他指出,很多人以為翻譯好外國作品首要是要英文好,其實不然。「我堅決相信中文的功力要夠強才能翻譯好外國作品。原文的風格也好、氣勢也好,又或者是微言大義,都要想盡辦法在中文中找到貼切的對應。」他說自己把翻譯當成是類似拼圖和猜謎遊戲來進行,有時勉強湊到一個答案,不滿意,那就繼續去找。比如阿西莫夫鼎鼎大名的「機器人學三大法則」(Three Laws of Robotics),他便找了十幾二十年才找到適切的中文譯法。「第一法則中,有一個英文是『through inaction』,當初怎麼翻都翻不好,後來才終於發現,台灣和大陸有一個法律名詞是『不作為』,基本上90%符合那個味道。更何況三大法則本身,『Three Laws』,既有科學的『law』,又有法律的『law』,是一個雙關語,所以能夠用法律名詞,就更貼切。後來我在大陸的簡體字版和台灣新版中,都有改過來。」

理性掛帥

在葉李華看來,「機器人學三大法則」表面上看是科學的學問,但在故事的推進中,讀者會不知不覺感到它有着社會科學、甚至倫理道德的意涵。「為什麼會提出這個呢?在阿西莫夫很小的時候,就覺得他那個時代的機器人故事其實寫得很不好。故事精彩,但是從理性層面來說很糟糕,說服力不夠。那個時候,他已經不知不覺地預測到,如果有一天人類真的發明機器人,絕對不可能像以往小說裏面那樣動不動就威脅人類殘害人類,或者動不動就被人類欺負到很可憐。他認為這兩者都是不夠理性的機器人,他稱之為『威脅人類的機器人』和『引人同情的機器人』。他在撰寫機器人故事的過程中,出現了第三類,就是『理性的機器人』、『守法的機器人』,而這個『法』就是『法則』。」

葉李華說,阿西莫夫是一個非常倡導理性的人物,不論是在他的科幻小說還是科普文章中,都能看到這個特質。這麼一個理性的學者,在文學世界中建構他的未來想像時,總是不知不覺間就捕捉到了問題的關鍵,敏感地抓住了一個比較正確的未來趨勢。「所以即使現在都有人說阿西莫夫的預測是神準。」而正是依靠着這份超凡的理性,阿西莫夫在22歲時就在短篇作品《轉圈圈》(Runaround)中提出了「機器人學三大法則」,奠定了其之後小說中機器人的行為準則。「他用這三大法則寫了50年,這些文字沒有變動過,只有在1985年擴充出『第零法則』(《機器人與帝國》(Robots and Empire)中,阿西莫夫將三大法則擴張為四大法則。),但沒有改過。因為他從這三大法則中已經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去發揮了,好像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大作家們的本事

也正是這種理性掛帥,讓阿西莫夫的作品呈現出別具一格的質感。他用文字所營造的張力將讀者牢牢掌控在羅網中。不少科幻小說以大場面來營造恢宏感,但阿西莫夫卻常在小場景中引爆原子彈般的震撼力。書中的不少經典場面都是如此。例如在機器人系列之《曙光中的機器人》(The Robots of Dawn)中,地球警探貝萊Baley與Aurora星球的親地球派Fastolfe、反地球派Amadiro,以及議長,在極不利的條件下作一輪決定地球生死的辯論。只是四人共處一個房間之中,但精彩程度卻不亞於一場宇宙戰爭。又例如在《第二基地》(Second Foundation)中,「騾」與第二基地議長間的心理意念對決。正如葉李華所言,阿西莫夫強大的理性推衍,讓他能僅在對話的字裏行間,就把人類或銀河系的走向作出了規劃。

「要用對話來推展故事,頭腦要非常理性才能慢慢讓讀者引起共鳴,否則的話就變成自己在玩自己喜歡的遊戲了。我覺得說服讀者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阿西莫夫自有他的一套方法,不是他刻意養成的,也許是不知不覺的過程中已經知道該怎麼樣抓住讀者。」

「讓讀者信以為真」,這是大作家們的本事。葉李華說,不管是阿西莫夫、克拉克、倪匡,還是劉慈欣,當他們使出那一套獨門的手法,讀者自然而然入戲漸深。這個「信以為真」,有可能是理性大於感性,也有可能感性大於理性,但無論如何,只要在小說虛構的架構中言之成理,讀者自然會進入那個情狀。

「歸根結底,好的科幻作家一定要有『霸氣』,足夠能牽着讀者走,讀者不知不覺地信以為真,這樣的話才會受到震撼。」葉李華說,「比如說劉慈欣的作品,他非常喜歡克拉克,他的說服力,姑且稱之為偏向克拉克的硬科幻的說服力。可是,他提出的『黑暗森林法則』又有點不一樣,又和硬科幻毫無關係,基本上是一個社會科學的法則。可是這就牽涉到我所說的『霸氣』。『黑暗森林法則』是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設定,讀者不知不覺被牽着走,整個情節可以自然而然地推展。但是無論如何,仍舊是一家之言。2,000年前,荀子和孟子就已經在辯論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劉慈欣則是把性惡說擴展到宇宙的層次。我也和倪匡開過玩笑,倪匡年輕時喜歡把外星人寫成性惡派,晚年的時候又一直想要說服我們說外星人既然有本事,來到地球就不會隨便欺負地球人。但我們身為讀者,就是很願意被他牽着鼻子走。這些都比較像是一種文學技巧,沒有對錯可言,只要你言之有理,只要讀者願意相信,就可以利用這個設定來推展出一個很好的故事。」

科幻作家的「霸氣」,恰恰是讀者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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