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溢彩合歡樹。（韓鳳平攝）作者供圖傅 昱
合歡樹真是人生的導師。史鐵生在他的散文《合歡樹》中，並沒說出對母親去世太多的難過，卻將自己10歲的記憶、20歲的絕望、30歲的無奈一一布陳，字字敲擊心扉。當老房的鄰居們說，他母親種的那棵合歡樹開花了，那棵樹還活得好好的；史鐵生想到了母親，會不自覺地流下淚來。那是母親在路邊挖的一棵剛出土的綠苗，種在花盆裏，後來才發現是合歡樹。第二年合歡樹沒發芽，母親捨不得扔，還養在瓦盆裏。第三年，合歡樹長出了茂盛的葉子。又過了一年，母親把合歡樹栽在窗前，念叨這樹幾年能開花。不久，母親為坐輪椅的史鐵生治病心力交瘁，突然去世了。
老房子的鄰居們說，他母親住過的那間房，住進了一對年輕夫婦，他們有個剛出生的孩子，整天瞪着眼睛看合歡樹的樹影兒。後來，史鐵生終於回去看老屋了，想看一看那棵合歡樹。大夥說，合歡樹年年都開花，長得跟房子一樣高。可當時四合院過道實在太窄--搖車根本進不去，他挺後悔前兩年沒有搖車進去看。他心想，求人背自己過去......可他沒這麼做，合歡樹既然就在院子裏邊，那麼讓她留在自己的心底吧。史鐵生想，那個孩子長大了，會跑去看那棵樹；可他知曉那棵合歡樹的來歷嗎？
《合歡樹》是史鐵生的散文代表作，質樸而真誠，承載了豐富的生命與愛的意蘊。我想，那個看着樹影兒長大了的孩子，後來一定讀過史鐵生的《合歡樹》，知道了這棵樹的悲歡離合。這棵合歡樹長得跟房子一樣高，也會披着數不清的羽狀葉子，看起來像美麗的綠孔雀；初夏時節，翠綠叢中，擁簇起一團團粉紅色的花兒，變成花孔雀一般。這棵樹不僅是史鐵生一個人的樹，是天底下想起母愛就淚流滿面的人--心裏的樹。這種開「絨花」的樹，總讓人產生毛絨絨的母愛依戀感。
記得上初中時，在我步行去學校的路上，總要經過一家有合歡樹的住戶。無論夏天還是秋季，合歡樹葉高高在上，平展而光亮，我能感覺到微風拂煦的和暢氣息。在一束束光線的照射下，合歡樹的精氣神--正在緩緩向着晶瑩閃亮的合歡花那兒流。傘狀的小花熠熠發光，光線成排地流過去，看得出它們在動、在流淌，像夢裏粉色的雲，一叢又一叢地搖着，光影看上去就更美了。附近，合歡樹葉像波浪一樣拍打着那些粉色的小舟，發出陣陣回音。我用心在傾聽。
我寧肯早晨、中午上學早一些時候去，總要在那棵合歡樹下多停留一會兒。合歡樹那細細的清香，從淡粉色花朵的光芒中傾倒下來，像開了蓋的香水瓶奢侈而均勻地慢慢傾倒着，誰也無法阻擋。也許這種方式，就是合歡樹表達感情的萬方儀態吧，我所要做的就是貪婪地呼吸着風中合歡花的清香。是的，停留在合歡樹下，總能感受到與別處迥然不同的某種特質。她溫馨柔曼，似夢還真，香芬幽然地散開，略略帶着一暈淡淡的粉紅。
那棵合歡樹，好像也在注視着我的眼睛，並不斷探問我喜愛美的眼睛。然後，綠葉、紅花又凝神屏氣，在微熹晨光、中午驕陽之下歡娛地歌唱，令我心智飛揚。細細看去，合歡葉有些像槐樹葉般柔軟細膩、脈絡清晰，又頗像含羞草輕煙冷翠，姿態窈窕，但都擁有凝神鏡水、無風亦自搖的縷縷風情。有時，我疑迷這一扇扇綠葉--是不是一群靜香弄影、長袖臨風的舞女？
那些合歡花呢？則有些像迷人的銀杏葉，金燦燦地翹起美人魚似的優雅尾巴，又頗像早春的桃花吟嬌醉紅，雲蒸霞蔚，但都擁有艷比霞光俏、次第紅扇開的步步繁華。有時，我也疑迷這一扇扇的花兒--是不是一群綵衣流連、拚卻醉顏的仙姑？滿樹的芳華呈現，讓一個個幻象不斷讓位於其他幻象，卻讓在一旁癡癡觀察的我，深刻理解合歡葉和合歡花最深邃的奧秘。
有一天，因為放學很晚了；回來的路上，我看到那棵不一樣的合歡樹。樹葉瑟瑟收縮，花朵輕輕閉合，像睡去了似的，即使在微光裏，依然可辨它那一片片葉子和一層層花朵的萎靡和睏倦。輕輕的鼾聲似乎從一片樹葉傳遞到另一片，從一層花傳遞到另一層，竟至聲聲不息，直到她緊閉雙目，如同海浪在退潮時吮吸着海灘上的細礫和貝殼。為驗證合歡樹的「晝開夜合」，我特意下午放學後寫完作業很晚才回家。再來合歡樹下仰望，我發現合歡樹不僅葉子收斂，花朵也閉攏。好像在寂寞的夜晚，一個人心懷舊事，低頭默想，或閉了眼睛不讓淚水流下來。
我長大了，才知道合歡樹太柔美了，柔美得如江南風雨中--撐着油紙傘、走在小巷中的丁香姑娘。她一整天都保持着一種優雅的姿勢，濃密的樹蔭是路人天然的涼棚，在鼻觸間還傳送着她幽雅的沁人心脾的香氣。她這種只為他人考慮的形象定格，多麼像史鐵生的母親，白天硬挺給兒子呈現光明的一面，晚上則獨自靜靜承受自身病痛的折磨。以待秋天來臨，合歡花悄然而落，滿地緋紅。走在上面溫潤綿軟，彷彿是母親暖暖的味道。並蒂花開連理樹，新醅酒進合歡杯。裁為合歡扇，廣袖合歡襦。合歡杯、合歡扇、合歡襦，多麼喜慶纏綿；只要有「合歡」二字，漫山遍野就能一杯長醉。朝開暮合，婀娜着片片翡翠；風起雲湧，癡迷於朵朵粉紅。
合歡不怕碎，天明又重來。合歡樹是聰明的樹，若煙塵，似雲霞，風雨來時，每一纖巧的葉片與每一迷人的花朵一樣，緊緊合在一處，縮小了自己被打擊的面積，宛如一雙母子、一對戀人--在深山裏遭遇大雨相擁的情景。白天，蓊蓊鬱鬱的合歡樹，在繁葉裏擎着粉紅的祥雲；新月下，合歡樹靜默着縮入長長的時光裂縫中，彼此間的牽掛也被悄悄縫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