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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廊】阿慕的愛情

2021-04-28

鍾 倩

「我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那就要很多很多的錢。」亦舒《喜寶》中的這句話,十多年後我再次回味,源自根據她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其實,對女性來說,如果沒有很多很多的愛,自由也是好的,自由甚至比金錢更重要。這是一個叫阿慕的印度女子帶給我的啟示。

阿慕的故事,我每次想起來就忍不住落淚。在印度南部喀拉拉邦小鎮的阿耶門連,阿慕生下一對異卵雙胞胎瑞海兒和艾斯沙後,與丈夫離婚,她飽受家族歧視,獨獨愛上了賤民木匠維魯沙。遵照當地種姓制度和男權思想,他們是無論如何不能結婚的,但兩人竟然走到一起,生活了13天後,維魯沙被警察暴打致死,舉報人不是別人,正是阿慕的姑婆寶寶克加瑪。沒過多久,阿慕也死了,只有31歲。她沒有死在阿耶門連,而是死在了阿勒皮巴拉特旅館的一間骯髒的房間裏。阿慕本是去那裏應徵秘書工作,為了更好地照顧兩個孩子,沒想到她孤零零地死去,第二天被清潔工發現。

記得阿慕最後一次回到阿耶門連,她用最後一次領來的微薄薪水給女兒瑞海兒買了小禮物,一包香煙形糖果、一個錫製的幽靈鉛筆盒、一本經典漫畫書《保羅.班揚》,並用貼着心形彩色紙的棕色紙包裝起來。她也給兒子艾斯沙買了漫畫書,但沒有給他,說要等到自己能賺夠租房子的錢就給他這本書,她說那天並不是遙遙無期,會隨時到來。她還設想,將來要繼續留在印度,創辦一所學校。那個時候,她已經病入膏肓,服用激素藥物導致全身臃腫,破手提包裏隨時裝着人工吸痰器,但她依然佯裝平安無事。

因為她有罪在身,死後教堂拒絕埋葬她,恰克舅舅僱了一輛卡車將屍體運回火葬場。「火葬爐的鋼門上升,永恒之火低沉的嗡嗡聲變成了一陣紅色的怒吼。熱氣向他們衝過來,像一隻餓呼呼的獸。然後,瑞海兒的阿慕被牠吞噬了,她的頭髮、她的微笑、她的聲音、她在孩子睡覺前用音樂猴來愛他們的樣子、她的晚安之吻、她以一手握住他們的臉﹙被擠壓的臉,魚嘴般的嘴﹚,以另一手為他們分開頭髮和梳理頭髮的樣子,她拉開燈籠褲讓瑞海兒穿上的樣子﹙先左腿,再右腿﹚。這一切都被那隻獸吞噬了,而牠感到十分飽足。她是他們的阿慕和他們的爸爸,她以雙重的愛來愛他們。」

阿慕的故事出自阿達蘭蒂.洛伊《微物之神》。此書被我當做印度版的《紅樓夢》來讀,這樣說也許會引來質疑,但阿達蘭蒂所呈現的驚世駭俗的愛情,細膩的描寫,生動的刻畫,能夠給人以長久的省思和懺悔。阿慕的愛情,堪比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超越《霍亂時期的愛情》,她的愛情在印度是個「天大的錯誤」,在今天卻是一曲盪氣迴腸的自由輓歌。一個沒有地位的離異女人,衝破一切障礙,封建體制、家庭桎梏、親友嘲虐,她義無反顧嫁給賤民維魯沙。維魯沙的家庭也是極為不幸的,他們住在阿耶門連下游,父親維里亞巴靠採椰子為生,有一次拿鐵錘敲打花岩石時碎片戳進左眼致殘,安有一隻玻璃假眼。母親雪拉死於肺結核病,哥哥庫塔本從椰子樹上摔傷脊椎骨,癱瘓在床,插着尿管。他們一家都屬於帕拉凡,即底層賤民,他們在阿耶門連禁止觸摸任何非賤民,禁止走在公共道路上,必須拿着掃帚倒着爬,以將自己的腳印掃除,他們連說話都要用手遮住嘴,不讓被污染的氣息污染了與他們說話的人。

起初,我以為阿慕是以自由抵抗這種毫無快樂的生活,後來我發現自己理解錯了。阿慕9歲時就已經習得這種生活,從父母那裏,父親帕帕奇在白人面前搖尾乞憐,假裝體面,回家後卻經常對她和妻子瑪瑪奇家暴,「她培養出一種關於不公平行為的崇高理念,以及一種頑固而魯莽的癖性,那種在終生受到大人物恐嚇的小人物生命中所發展出來的癖性。她沒有做任何事情來避免爭吵和對抗。事實上,我們可以說她尋求爭吵和對抗,或許甚至樂在其中。」阿慕生命裏的異質,我不想簡單地用阿德勒心理學「簡單與超越」來闡述,也不想刻板地視作她內在防禦機制的自動保護--同作為女性,我能夠體會到她內心深處生長茂密的柔情與悲憫,在別人「否定之否定」時,她沒有弄丟自我--在陰溝裏看到星光,在罅隙中追尋光明,她委屈但不放棄地活着,她卑微但不苟且地攀援。阿慕的愛情也潛移默化影響到兩個孩子。有一天,雙胞胎艾斯沙和瑞海兒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條船,帶着恰克舅舅的女兒蘇菲默爾過河去維魯沙家,途中蘇菲默爾被水沖走遇難,其生母瑪格麗特克加瑪找阿慕興師問罪。這一切,雙胞胎似乎也早已見怪不怪,他們內心深處的自卑與抗爭、欲望與熱情,與阿慕沒有什麼兩樣。雙胞胎也經常打架,艾斯沙叫瑞海兒「難民竹節蟲」,瑞海兒則叫艾斯沙「骨盆貓王」,他們肢體拚命扭打在一起,現場慘不忍睹。或許,這也是他們情感發洩和確認自我的一種途徑。

當生存的代價爬到一個他們擔負不起的高度,當刻骨的恐懼侵蝕到一個他們難以企及的地方,阿慕、維魯沙及雙胞胎選擇了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阿慕和維魯沙先爆發,後死亡。他們的死亡同他們的出生一樣,偉大而不可替代,唯美又獨一無二。似乎,阿慕的愛情從誕生那一刻起,就屬於微小,破碎,不完美,就屬於瞬間,當下,一剎那。「他們後面,河流在黑暗中悸動,閃爍如狂野的絲綢。而黃色的竹子哭泣着。他們躺在山竹果樹下,在那兒,一隻胡蜂、一個旗子、一個像是吃了一驚的飛機頭和一道繫着『東京之愛』的噴泉,在不久前才拔起一株開着船花、結着船果的老船樹。」這一幕動人場景,與曹雪芹《紅樓夢》中賈寶玉出家走向荒野異曲同工。然而,阿慕不需要任何人同情,她跨過種姓階級制度追求愛情,她衝破世俗享受愛情,她用愛超越了一切,她最終被自然所接納所慰藉,她31歲中的13天,也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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