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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2月6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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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此一人•杜斯先生


http://paper.wenweipo.com   [2009-02-06]     我要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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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圖:楊智恆

伍淑賢 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你認識的人,有沒有醉死街頭的?小米高的父親,也就是我的老師杜斯先生,就醉死在倫敦街頭。

 我當然是後知後覺的。原來《南華早報》已報道了:詩人、港大教授暴斃家鄉。記者形容他是大英帝國的「純潔詩魂」。我可沒想過老師有多純潔,不過小米高在我手上消失了,現在杜斯先生也消失了。

 起初是朗尼老師找我的。他說杜斯想為在北京讀完漢語的兒子米高,在香港找工作。

 「小米高,我記得。我們有次上導修,杜斯老師把他帶來,只有三、四歲吧,穿一件火紅毛衣,全程尖叫。」

 朗尼著我返大學找杜斯,看有甚麼可以幫忙。我答應了,雖然我從來不是他親近的學生,為甚麼專找我也是個謎。還指定星期三下午三點,返港大見他。

 走過陸佑堂,在排戲,半開一扇門,認得幾句對白,是布萊希特的《沙膽大娘》。我急步走過;然後是以前常上大課的M150講室,如今坐得稀疏,也急步走過;經過小魚池、棕櫚樹,急步走過,轉左跑上三樓的樓梯,直奔比較文學系。一排深褐色木的房間,都有向山的闊大奶白框玻璃窗,有薑花香,蟬鳴宏亮。我準時到了,可門半掩著,仍在上小組導修。

 鄰房的朗尼老師不在,房間沒亮燈。倒是長廊另一端的房間,門緊閉著,有人在練習長笛。已經很純熟了,但有一處如小溪之突轉入江河,聽他是不甘心地在小節之間返往復來,要更水滑。人說長笛淒厲招魂,這洋笛也不例外。我倚在潮而暖的木門上聽,其實笛音清似薑花,幽幽牽一線。

 導修課隱約傳出杜斯發問的聲音,之後是一片靜寂。他有沒有自問自答呢?或者乾脆問一個問題,然後與學生良久相對無言?這些,我們都經歷過了,而不是很光采的一段。杜斯講艾略特的長詩《荒原》是很有名的,只是聽得懂的學生很少。他在英國出的詩集,我們都不知道。知道了又怎樣?青春太忙碌,簡直不想知道。

 三點一刻才散。杜斯有點不認得我,想是中午已喝了一點。

 「請坐」。

 我拉一把剛才學生坐過的椅子,還滾熱。本來可以坐沙發,可都堆滿書,而且是幾年沒動過的樣子。

 「米高他……」這時電話響起來,跟我們以前上課時一樣,他用的仍是電話公司月租那種黑色撥盤電話機,電話線是直的,像燙斗電線。也像以前一樣,電話線三十度角把房間劃開兩半,杜斯既然在電話機的另一邊,必須先左腳、後右腳的跨過電話線,拿起聽筒,待說完了,又左腳右腳的跨回來。電話連續響了幾次,如是者跨來跨去幾次,看得人提心吊膽,這才拉把椅子坐下來。

 「米高他的履歷。」他給我一個信封,我打開來看,有英國很好大學的學位,但只一句;卻用了不少篇幅描述他學普通話的經歷。其實懂不懂中文並不重要,文字的工作自有人做。要的是客戶喜歡的人。

 「米高隨時都可以上班,不過試用期三個月,希望他不介意。」

 杜斯手托著腮在聽,然後我又問候他一些近況,他靜靜盯著我的鞋尖,沒有回答。

 幾個月後,米高來了。

 米高出現的第一天,就很震撼。那天我上午在外工作,必須三時左右才回得去,不過同事早已安排好米高上班的事。到我回去的時候,大家卻非常緊張的樣子,我以為發生了甚麼危機,原來全公司的六部傳真機,全給一些神秘的傳真堵住了。那日子,電郵還未普及,沒有傳真,即時的文字通訊就沒了。快要到黃昏為客戶傳真發放新聞稿的時間,大家大為緊張。

 我們一看,不斷湧進來的傳真,全是鳥兒的頭,有些是手畫的草圖,有些是複印書本的插圖,上面有鳥名、出現時間和地點,全是給米高的。

 「是呀。」米高長大了,還是有英國男孩那種紅蘋果臉。「今天開始是觀鳥的季節,全東南亞觀鳥的朋友都會互通消息,一見到要追蹤的品種出現,馬上通知大家,做記錄和繼續追蹤。」腮上愈說愈紅。

 大家鬆一口氣,幸好不是甚麼惡意的狙擊。我把自己辦公室的私人傳真號碼讓出來,要米高通知朋友把鳥兒圖像都傳到我處,別妨礙大家工作。果然是鳥兒不斷,傳真一直到黃昏才停。到我想找米高進來聊聊的時候,他已走了。

 接著兩個星期,米高很乖的跟著大家開會,有時也會給意見,但大部分是在聽。有時我的傳真機還會出現幾頭鳥。我交給他的時候,他眼睛會一閃,見鳥如見失散的心上人。帶他出去見客,也不錯,大家有了新話題:試試他的普通話,或者要他講些觀鳥的趣事。原來他在香港讀小學時,父母都很少在家,他就跟港大地理系的一些講師叔叔阿姨去看鳥,中學大學在英國也一直觀鳥,在北京當然也不會錯過。聊聊這些閒話,客戶感覺很好。至於真正做事,米高還是有點粗心大意,比如信件永不看第二次就發出去,做事不大想後果,都是一般剛畢業學生的毛病。可大家還是喜歡米高的。

 可一個月後的一天,他沒來上班。我們不停找他,又聯絡杜斯,剛好他返了英國度假,找不著。幾乎要報警了,怕他會不會一個人去野外觀鳥出了意外。正急著,有同事收到他從曼谷打來的長途電話,說有環保人士請他帶一團聯合國考察人員到東南亞觀鳥,他覺得很有意義。由於鳥兒遷徙有時序,不等人的,他急起來先出發了,現在才有時間打回來。

 我氣得可以,待電話接過來,我開口就罵他不負責任。我肯定他在電話那一邊已滿面通紅。

 待我罵完之後,他沉默片刻,然後說:「對不起。我以為雙方在試用期都是來去自如的,而且你從來沒真正的事給我做。」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對話。

 第二天我給杜斯寫了封短信,簡單解釋米高已離職,抱歉留不住他,一式兩份寄到港大和朗尼老師給我的英國地址。米高的職位很快請到人,是個很聰明的美國女孩,大家都很高興,很快米高便沒人提起了。只是到了冬天,我的傳真機還會偶然出現幾個鳥頭。

 杜斯的死,在這城市當然不起波瀾。我的信,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收到。他是那種不回信的人。現在,有時我們在報上會見到小米高,以觀鳥專家的身份,批評香港的自然保育政策,大家都很高興,又很沒理由的覺得,他是我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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