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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敏華 作者簡介：著有《給我一道裂縫》、《情感不良》、《見字請回家》。
當我看到「華僑大廈」四個熟悉的字，即使四周已面目全非，我也能肯定這便是目的地了。我像抱起一個熟睡的嬰兒那樣，小心翼翼地抱起媽媽的骨灰盒子，下車抓出離別了兩個多小時的行李。環繞耳邊響起的，並非昔日的單車鈴聲，而是香港最典型的交響樂聲—引擎的吼動，廢氣載歌載舞，汽車響號你唱我和，時裝店喇叭說低至五折，手機呼叫不絕。一時間，我懷疑我搭錯車，錯抵地點。
遲鈍地橫過十字路口，一把聲音卻從後面叫過來。
「嘿，嘿，這邊呀！」原來仁表哥已不再以表妹稱呼我了。
「已不認得這裡的路了嗎？」我笑了笑，點了頭。
「餓嗎？不如先找點吃的。」仁表哥領我到附近一家冰室，內裡的裝潢比香港同類餐廳還要好，而價錢令人開懷。一陣濃烈的煙味從各方食客吹來。我才忘了，那也是往日香港的氣味。才不過兩年的光景，人的身體已能做到自動調校，在街上見垃圾桶如見老朋友一樣，不知不覺走近，點起爐火，噓寒問暖，互相慰藉一番，噢，車來了，下次再聊吧，便向老朋友丟下一個深深的飛吻動作，留下一縷白色的記號。
香港人是多麼容易被馴化。
仁表哥也在我旁邊點起一根煙，近距離看他執煙的姿勢，看出了舊一代與新一代抽煙動作以至心態上的差異。舊日的看起來是更自然、更深入的，煙會夾在手指的中間節位，甚至指縫深處，手掌及所有手指會自然地屈曲垂放，當貼近面部抽煙時，便會出現半秒類似以手掩臉的錯覺，像上演一項吞雲吐霧的掩眼法，而且舊一代的人在街上抽煙時彷彿更能顧及身邊的人的安全，他們能隨時以拇指一推，將煙蒂收向掌心，或是謹慎地將雙手放在背後交疊，又或是純粹叼在嘴裡，排除任何傷害及阻礙途人的機會。新一代的，考慮似乎較少，他們會以手指最尖端位置執煙，手指撐直如兩根短小的筷子，令香煙表現出最誇張的長度；女孩們更喜用另一隻手曲摺在手肘後，令執煙的前臂即使垂下也能形成一個至少四十五度向外伸開的角度，而當以四十五度高舉時，煙蒂便會在途人的臉前揮來霍去，使人不得不繞道而行。
吸煙的姿態也會隨著時代而變，也會像語言那樣換上別的定義。我最後一次回來，仁表哥也有向我示範新學得來的抽煙技巧。當時我對於他這種「沒通知我便變壞了」的行為不高興了好一陣子。不是嗎？雖然我在香港，你在鄉下，但要變壞，也好歹來信跟我說一聲吧，我可是連小食部的哥哥跟我說了甚麼話都一一在信中寫及了。現在回想，那不快樂的感覺可不是一陣子的。然而初中投入戀愛後，真正的不快樂便完全蓋過了由仁表哥引起的不快樂；當然，所謂真正的不快樂也全因年紀而被錯認，能蓋過由仁表哥引起的不快樂的那種不快樂，早又被另一種錯認的真正的不快樂取締了。
人是非常善忘的。
「已訂了酒店嗎？」仁表哥沒邀請我到他家短住。「我家已不在詩書街了。」
煙蒂被擠熄，侍應被召來，帳單被結算，幾口剩飯被吃掉，仁表哥的反應被塗抹，媽媽的遺願被想像，路上行人的姿態被描繪，寫作的虛偽被粉飾，詩書街一巷一號的故事跟隨仁表哥的遷移而被改寫。
這一次回鄉之旅，我應該盡快詳說見到仁表哥之後的事，故事才不會岔分開去，讀者也許會更有興趣。
幾個熟悉的字現於眼前。司機廣播說：「這是終點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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