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敏華 作者簡介:著有《給我一道裂縫》、《情感不良》、《見字請回家》。
我以為寫媽媽喜歡自己的葬禮,她會有異議。但她沒有,反而刻意等我深夜回來,追問我下一篇的情節。但下一篇嘛,現在太夜了,暫時想不到,明天吧,明天有時間再告訴你。媽媽一臉失望的,回房睡覺去。
想深一層,其實我可以隨便胡扯一下故事的發展。唔,例如說當見到從前跟我談個不停的仁表哥時我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的尷尬,或者,美表姐也找不著,我獨個兒在迎賓南路強行記認賦上英文名字店舖的無奈、迴避衣著比我時尚的路人的突兀、對摩托車及名貴汽車噴出各式各樣的廢氣於全球暖化有感,甚至於旅遊車還未到目的地前,藉著車窗重播童年的片段,炮竹聲響的力度,以及種種取於大自然,原始而有趣的小玩意;詩書街不止是媽媽的出生地,也是我兒時記憶的重要部分。
又或者我更加應該直接的告訴媽媽,文章只是我寫給自己看的無聊之作,根本從沒刊登在報上,既沒讀者,更沒稿酬。
我知道媽媽會說,做人要勇敢地承擔自己的難題。媽媽不理解我們這一代生活無憂的人,勇氣只出現於分手、看一齣鬼片、轉工及追買最新款名牌貨這些事情上,而我們很少談及過去,我們只會談今天,或近距離的明天。昨天以前的,是已經爆機的電子遊戲,過了便算,偶爾記得幾個斷裂的精彩影像,但不用深究。今天是吃迴轉壽司,即使愈來愈多的魚類名稱令人困惑,也會按照機理伸手去拿,張口咬,和吞。至於不遠的明天,便是電影的預告片,最吸引最倒楣最感人最燦爛的,早已被編好,結局亦不難預測,而出人意表的驚喜實在太少。
語言也需要不斷更新,像網絡資料庫那樣與時並進,媽媽說的勇氣,明顯跟我們字典裡的勇氣不同。她的,是關於人生大義的,關於生命真諦的;我們的,是關於吃飯打機看電視的。再過些年頭,「勇氣」一詞甚至可以灰飛煙滅,如現在寫小說,是比吃飯打機看電視次要得多的事,也沒力氣可言,也就更沒有過去,更遑論承擔。
是的,我何不就那樣隨便說上幾句,以滿足媽媽的好奇?我也可以故作感動的說,這次為了媽媽而回鄉的任務,如何難能可貴地成就了我檢視過去的機會。
媽媽沒關門睡的習慣,我卻不知何時起睡覺一定要將門上鎖。
大衣掉在地上把我弄醒了。旅遊車繼續盡忠職守地前進,公路兩旁依然有連綿萬里的防撞欄緊守崗位,連同一絲不苟的花卉在提示不敢小睡片刻的旅人:這已是個追上文明及發展的國家,不用怕。
「電油站有衛生間,大家可以鬆一鬆。」以中國土地面積的去算,這實在是一項趕上文明的創舉,改進的全面已能超越歐美很多大城市。但我對內地衛生間的改進工程,卻未有足夠信心。
本來握在我手上的電話簿也不知何時丟到一旁,拾起來時發現大拇指按著的正是仁表哥的電話號碼。我按了一串長長的號碼後,有人應了。
「已經到了呀?我正在趕來了!」仁表哥的聲音跟多年前沒有兩樣,但腦海中的圖像,仍是他十七歲的瘦削身影。
「不,不,我還在公路上,別急。」乘客一個個從衛生間走出來,臉色帶點失措。
「你去到哪裡了?」我安坐在旅遊車上,十號座位是我現在的位置,媽媽的骨灰盒子和大衣則在十一號,是我們在方位上唯一的確認。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剛才夢到媽媽等我深夜回家,追問我下一篇小說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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