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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亮
著名歷史學家錢穆先生有一個頗惹爭議的觀點,他認為,一部中國史,並不能籠統稱為一部皇帝專制獨裁的歷史。他的這一觀點,曾被很多人認為是對中國傳統政治的美化,大加譏評。在我看來,批評錢穆的人,並沒有透徹了解其意見。
其實錢穆在《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一書中已經說得很清楚,「倘使我們說,中國傳統政治是專制的,政府由一個皇帝來獨裁,這一說法,用來講明清兩代是不差的。」按錢穆的意思,明清兩代的確處於皇帝專制獨裁之下,而在明以前,卻並不盡然。而錢穆之所以得出這樣一種判斷,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明以前有「宰相」的存在。
錢穆認為,在明以前的傳統中國,皇室和政府之間是有一種職權劃分的。世襲的皇帝是政治領袖,是國家的元首,象徵國家的統一,而宰相則是政府的領袖,負政治上實際的責任。
支持錢穆這一觀點,在史料中找一些依據並不困難。「宰相之職,無所不統」,這是明見於正史的原話;漢哀帝在一道詔書中也明確給丞相的功用進行了定位,「丞相者,朕之股肱,所與共承宗廟、統理四海,輔朕之不逮,以治天下也。……秉社稷之重,總百僚之任。」所謂「秉社稷之重,總百僚之任」,顯然也是認為,受皇帝所重托,在政府裡負實際責任的是宰相。
作為負政治實際責任的宰相,對皇帝當然是有一定制衡作用的。宰相如果認為皇帝言行不當,可以「諫諍」,而最激烈的對抗,則為「封還詔書」與「不肯平署」兩種。所謂「封還詔書」,就是皇帝下一道詔書命令政府辦理某事,而宰相認為不可,則可將詔書徑直退給皇帝;所謂「不肯平署」,就是臣下有所奏請,皇帝已認可,轉給宰相時,如果宰相不贊同,則可以拒絕簽字。
相權對君權的制衡,乃至二者的衝突,史書上並不鮮見。漢哀帝時欲給幾位外戚封侯,宰相王嘉即封還詔書,並對皇帝講了一通「王者代天爵人,尤宜慎之」的大道理,簡直近於訓斥,皇帝對此也沒有辦法;漢文帝寵愛鄧通,鄧通仰仗這一點,對宰相申屠嘉「有怠慢之禮」,申屠嘉退朝命令鄧通到丞相府來拜見,不來將要殺他。鄧通向皇帝求情,文帝說:丞相召見你,無論如何你還是先要去啊,去了我再召你回來吧。鄧通到了丞相府,「免冠(取下帽子),徒跣(光著腳),頓首(磕頭)」,向申屠嘉請罪,申屠嘉不肯罷休,鄧通以頭搶地,碰出血來了,申屠嘉還是不鬆口,正好文帝派來救鄧通的人到了,不過並非我們通常想像的那樣,命令申屠嘉馬上無條件放人,而是先代皇帝道歉,然後傳達皇帝的話,「此吾弄臣,君釋之。」鄧通回到文帝身邊,哭著說:我今天差一點就沒命了。文帝對此也只能給予安慰,並提醒他今後對丞相不能失禮。
以帝王之尊,幾乎不能保自己寵幸的弄臣,於此可見丞相之地位和尊嚴。然而,君權是天生喜歡擴張的,縱觀歷史,相權得到皇室較好尊重,能夠發揮較好作用的,似乎只有漢代。漢代以下,相權逐步被侵削,這是一個總的趨勢。比如唐代,就對相權進行了分割,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這三個機構的職權才相當於漢代一個宰相的職權。到了宋朝,相權較唐朝更加低落,軍事、財政、人事三權都被分割了。相權低落的另一面,當然就是君權的提升。
不過,話雖如此說,宰相一職在傳統政治權力結構中,究竟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宰相的權力無論受到多少侵削,他畢竟還是百僚之長;因為傳統政治文化的制約,一個對社稷、宗廟還有點責任感的君王,就仍然會對宰相表示相當的優禮和尊崇。
一個擁有相當權力的宰相,對君王的集權必然是一種障礙。如果這個君王的權力慾非常旺盛,則君權和相權的關係肯定會緊張起來。如何解決這種緊張?歷史上固然出現過所謂「權相」,權傾人主,但更多的,是君權恣肆,甚至可能還會摻雜宰相的流血。
儘管存在這種緊張關係,但君王們囿於傳統政治文化的影響,卻似乎都還沒有想到將相權連根撥掉的高招,否則,置「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這樣的聖賢名言於何地呢?想出這一高招的,是沒有觀念束縛的朱元璋。朱元璋的廢相對中國傳統政治的走向影響至深,也正是這個緣故,錢穆認定,只有到了明朝肇建,傳統中國才真正進入皇帝專制獨裁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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