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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小橫 作者簡介:一雙眼睛一顆心感受生活,沒有波瀾壯闊,但求滋味清新,常有小小創意並以此為樂。
當我們推門而入的時候,他正坐在台階上虔誠而專注地——削竹篾。
我們是尋風箏去的。
煙花三月,正是放風箏的好時節。我隨同事來到城市郊外的農家樂,在桃花盛開的田野上放風箏。風很順,風箏卻在飛越樹枝時勾斷了骨架,不可挽回地一頭栽向遠處。我急忙趕過去,卻遠遠看見有一個男孩拾起風箏,等我到達,男孩與風箏已不見了蹤影。
村裡旁觀全局的一群淳樸小孩,認出男孩,竟熱情地要帶我登門討風箏去。
我們推開他的家門:院子空落落的,屋牆是土磚、黃泥與竹篾的結合體,在這個借助「桃花節」經營農家樂而漸漸興盛起來的鄉村,他的家在左鄰右舍的高牆新瓦間,掩飾不住得簡陋和困窘。
他就坐在高高的土磚台階上一刀一刀、無比珍愛地削著竹篾—他在給風箏做新骨架!
他的校服綠白相間、濃密的頭髮覆在前額,因為太過全心全意,背佝僂著、鼻尖沁出小汗粒。
看到我們,他略有些慌張,但更多的是無言的抗拒。
面對我們的疑問:「你見過我們的風箏沒有?」他執拗地不給我們想要的答案,只小小聲地擠出一句:「我扔(在那裡)了。」他眼神堅忍,黝黑的皮膚下卻禁不住面紅耳赤。所幸現場的淳樸小孩,沒人追問,令他更難堪。
我按捺下急躁,小心發問,想給彼此轉圜餘地:「那你可以幫我過去找找嗎?」我希望他能把握住這個機會,讓結局皆大歡喜。可我錯了,我的失而復得注定建築在他失落的痛苦上,即使風箏嚴格講並不屬於他。
他毫無異議,合作地放下柴刀和竹篾,默默地走出院子,我和那群孩子等著。
五分鐘、十分鐘……時間一分分過去,有孩子肯定地說:「他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了。」孩子們建議我到屋裡一探真相,「那風箏肯定在屋裡。」
屋裡別無他人可求助,於是我們走近廚房—廚房的大門敞開著。但即使大開著門,廚房依然漆黑一片。
院落的朝向和建築格局把廚房拋入陽光外的異世界,柴火年深日久的煙熏火燎更加重其中的黑與沉。唯一的微光從後門門縫逼入,我那隻謎一樣失蹤的風箏就靜悄悄地、逆光躺在黑烏烏的木雕四方桌上。
拿起風箏,我又忍不住望去光的方向:安靜的門背後,那個緊閉嘴唇的倔強孩子是否正默默地注視著一切,難過卻無奈,眼睜睜看著剛剛飄起的快樂泡泡破滅。
是不是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份珍藏在記憶深處的禮物:物質匱乏年代的一件新衣、現代都市小孩的芭比娃娃、鐳射卡丁車……我的是生平第一盒生日蛋糕。他的呢?他的記憶珍藏是甚麼?或許風箏正是他期待的禮物、是他上次許下的願望—這個月認真做妥家裡的農活、功課拿到好成績……雖然和村裡其他家比,家裡情況差了些,可有了風箏,他覺得自己也和別的小孩一樣了……
所以,當風箏降臨,他滿心喜悅、以為願望成真,迫不及待地回家修復它、擁有它,單純沒有心機地不知該避開「風頭」。快樂來得太突然,他甚至沒有足夠的時間判斷破損的風箏該屬於誰。
風箏屬於我,可風箏於我又算甚麼呢?無非不甘心白白丟失的十塊錢。在他卻可能是期許多次的願望、難得的一份禮物。
想到他坐在高高的台階上,勾著背、全心全意、鼻尖掛著汗珠。
我雖然小心措辭,結局還是鋒利地傷害了他。
手裡失而復得的風箏很難再起飛了—沒有珍愛它的人為它百倍用心地接骨。
煙花三月,天上的風箏飛得很熱鬧,有一個住在城鄉交界的男孩,抬頭望著他未曾得到的五彩風箏。我永遠都忘不了……
六年過去,少年長成青年,他是否還記得那只曾如此近、卻又遙不可及的風箏,還有隨之而來的失落失望、自尊心受傷?
—如果再有一次,少年,請讓我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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