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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曉虹 作者簡介：大學導師，曾獲《聯合文學》新人獎，著有小說集《好黑》。
從背後摟著他，她的下巴剛好可以抵住右邊不算高的肩膀，這樣把頭微微向右傾側，斜著眼看他，他的側面便會失焦。臉、鼻子和嘴巴所形成的線條，眼神和微笑都成為比遠處街道更為模糊的一片風景。
中午時分，她這樣看他，以便能夠更清晰地想像，他所描述，清晨在街市裡與太太們搶豬肉的情況，並且專心感受，作為一個情婦的快樂。她閉上眼，感官彷彿只剩下嗅覺，那是她所熟悉的，混和了體味的香水氣息，氣息使她記憶錯亂。接著，她意識到溫度，溫度非常適合於靜止不動的身體。
他們都疲乏了，在污染指數甚高的空氣裡，無意識似地談起重複的工作，效率極低的會議。在回公司開會前，穿粉紅襯衣的他從艷紅的九龍的士下來，和她一同穿過公園。豬流感爆發的四月底，花都開盡了，異常清澈的陽光使空氣呈玻璃質，從樹底下看上去，葉子都過於翠綠，近乎塑膠製品。他在早上的電郵裡說：「瘟疫開始蔓延，天氣居然那麼美好……我還是煲湯吧，讓她喝湯，形而下的真實。」
他把盛著雞湯的湯壺，以及一大盒河蝦炒飯都塞進CitySuper的綠色膠袋裡。「可惜來不及買保溫袋，」他說：「飯還是剛炒起時味道最好。」
自從冬天裡成為他的情婦以後，她已經喝過好幾次他煲的鹿茸湯，雞湯只喝過一次。在辦公室裡，他把金黃色的湯倒出來，有些濺到了印著「內部機密」的文件上。他無奈地把文件往一旁推開，她心情暢快地笑了起來，背貼住椅背，整個人向後仰。他說，喝吧，喝了會比較暖和。
另外一次，他分喝了一點，回家以後，鼻血就汩汩地流出來，超現實的濃稠的體液，落在浴缸的暖水裡，化開。他把整個身體浸泡在自己的血水之中，只露出頭、頸和疲乏的雙肩，想起她說，喜歡更濃的口味，但想不出應該添加的材料。
「還要更濃嗎？現在已加了大量的高麗參、瘦肉，還欠甚麼？」
他斷斷續續買了三個保溫瓶，讓她把味道改良了的湯帶回家去。大部分時間，它們都被遺忘在她家的廚房裡。鈍了頭的圓錐體，銀色、反光，像是放大了的子彈殼，也像是冰冷的震盪器。
「記得把湯壺還給我，否則你就沒有湯可喝了。」
「這種炒飯不錯，晚上翻熱時不必再加其他調味料。」
他說，炒飯購自他家附近的淡水餐廳。「可惜不能與你同去，服務員都認得我，和我的太太。」開車送他回家時，他們打那裡經過。紅色的交通燈亮起，她轉過臉去看他，他露出有點哀傷的笑，脫去眼鏡，讓她看那張赤裸的臉。自從擁有一個情婦以後，他的黑眼圈便漸漸像陽光一樣擴散開來。
晚上她看NOW新聞台的特備節目，吃翻炒的，變得有點乾的飯。好一會才意識到談流感的專家都是經濟分析師。「……流感概念股」某人一臉正經地說出了這個新鮮的術語。她想像炒飯剛上桌時的質感、色澤，他和她在飯店裡吃到的味道。炒飯使她的喉嚨乾涸，她就想起他煲的，味道變得愈來愈濃的湯。
「花旗參下得太狠吧？」
「可能是。裡面還有元肉、紅棗、百合……也可能是沙參作怪。」
早已躺在床上的她，有點懶得回答電話裡的聲音，只是想起中午，他們在花槽裡赫然發現，躺著的一個泥灰色工人。那時他們都看到他交疊在腦後的雙手，以及安詳的睡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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