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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婉雯(作者簡介：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職編輯，現為教師。著有《甜蜜蜜》、《快快樂樂》、《極點》（與莫永雄合著）)
妻已替他打電話到公司請病假，本來可以多睡一會兒；然而，他的身體裡好像有一隻不知從何處伸來的手，緊緊捏着他的胃。他必須放一些東西進去，把那隻手逼開。於是，他緩緩地步出睡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會考中的孩子坐在電腦面前，一動也不動，正專心地玩線上遊戲。每次打電玩，孩子就能不眠不休；每次拿起書本，孩子也像一部性能良好的電腦，靜默又迅速地運作，分秒不斷地處理眼前的資料，彷彿宇宙在背後陷落也和他無關——孩子背後是無人在看的電視。一個不知名的歌手在唱歌。打從他醒來開始，她就一直在唱，已經唱了好多首了，可是電視的聲音是消掉的。父子二人也沒有看電視的興致。他依然坐在那兒，空着肚子。
但願今天沒有生病；那麼他便會換好西裝，一大早跑到街上，在上班前喝一杯熱奶茶，來一個粢飯——至少是雞蛋三文治。
空氣中只有空調的聲音，和孩子拚命按鍵時「啪啪」的聲音。天氣一年比一年熱，六月初，已經是近三十度的氣溫了。父子二人都穿着汗衣和短褲睡覺、吃飯、看報紙。孩子的腿已經很長了，腳毛也很豐茂。
「吃過早餐沒有？」他問。
孩子沒朝他看。
「沒有。」
他起身走向廚房。沒有空調的廚房，積聚了所有的熱空氣。他在這熱空氣中展開搜索。放麵包的膠盒是空的。廚櫃內有幾個空的膠盒、碗碟、幾塊百潔布、一卷保鮮紙。他把保鮮紙拿在手裡研究——紙盒上有一個鮮魚的圖案，那紅色非常鮮艷，如果把魚蒸熟了，淋上豉油、麻油，一定鮮甜可口。盒蓋的刀片上露出保鮮紙殘破不齊的缺口。他把保鮮紙盒湊近鼻孔嗅嗅，然後又索然無味地將盒放回廚櫃中。
終於他在冰箱的深處找到一罐蘇打水。另外在書櫃的字典後面發現了三包不知何時遺落的夾心餅。
「好像戰時物資。」他說。孩子迅速地回頭一看。「戰時」對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說太遙遠了，即使是我自己也沒經歷過戰爭嘛，他想。他想起過世了的奶奶的臉。
「要喝蘇打水嗎？」他趁機問。
「哦……無所謂。」孩子說。接着是一連串猛力連環按鍵。雲長死戰。
他拿出孩子的杯，往內倒了半杯梳打水，另一半自己就着罐喝。
電視依然無聲地繼續。這是一個沒有妻子的病假早上。每年這一天，妻一定不在家。剛才，睡夢中，他感到有人摸他的額，為他拉好被子：多喝水，我走了，今晚到維園去，不回來吃飯。
他感到耳邊一陣溫暖與潮濕。「𡛨」一下關門聲，他的世界就和外面的世界隔絕了。初相識的時候，剛結婚的時候，未買房子的時候，孩子還在肚裡的時候，他們總是有影皆雙。漸漸，不知何時開始，他們心照不宣地分頭行事：不是假期，上班上學的都不能請假，生活是連續不斷的電視連續劇。
況且這一天他竟然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他記得，妻臨行前，他握了她的手，溫柔地，軟弱地。
餅乾下肚，他更覺得自己餓得奄奄一息。蘇打水冰得太久了，他只能小口小口地呷。他索性躺在沙發上，看着孩子。這孩子是不用擔心的，再過一會，他就會自己關掉電腦，全心全意地溫習。由初中開始，這小子就能管好自己，甚麼時候溫習，甚麼時候遊戲，要不要補習，要不要考鋼琴……完全不用成人操心。親戚長輩都說：有其父必有其子。的確，孩子是他的精心製作。
背脊躺在甚麼上了，他轉開身來，原來是一本雜誌。他隨手亂揭，翻到「星座」一頁：「天秤座的本周運程順暢，生活步調務實，只要勤奮向上，定獲回報」。這種令人心情愉快的空話不妨相信。
他的胃依然像個乾澀的水囊；唯一能讓肚子不餓的方法就是睡覺。窗外的天氣好得令人難以置信；陽光非常燦爛；濃密的樹葉像綠色的衣服，在半空中晾曬。一個穿黑衣的老伯坐在長椅上納涼。他希望，待他醒來的時候天已黑了；他希望那時候會有一張毛毯蓋在自己身上，有一個飯盒擱在桌面。
他用手擋着照進屋內的陽光與期望，決心先睡一覺。孩子打電玩的聲音就像有人在操作着甚麼，讓他掉進無聲的睡眠中。矇矓中，他想起：醒來後給妻寄個短訊，讓她從辦公室裡帶一把傘過去。天氣悶熱，則招來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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