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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曉虹(作者簡介：大學導師，曾獲《聯合文學》新人獎，著有小說集《好黑》。)
已屆中年的探員N對於他的工作沒有甚麼不滿，即使近年他總是被上司指派，管理各種稀奇古怪的證物，比如說，一個多愁善感的，喜歡吃意大利燴飯的頭顱。
被其他警探隨意擱在一個花缽裡的那個男人的頭顱，眼眶裡總是盈滿了淚水。每天晚上，探員N清除那些積聚在缽裡快將滿溢的眼淚時，總得小心翼翼地把它暫時移到自己平日沖泡即食麵的塑膠大碗裡。
男人不過三十來歲，有着一張女性化的臉孔，五官的線條非常柔和，雖然已經過了好幾天，但一如它被幾個釣魚客從河流裡打撈上來時一樣，頭顱的皮膚仍然保持着很好的彈性，甚至臉上的浮腫也漸漸消退，雪白的皮膚像瓷器一樣透出光澤，臉色亦開始紅潤起來。
探員N把男人的頭顱置於客廳的飾櫃裡，他前妻所遺留下來的，那盤心愛的蘭花旁邊。看着男人似乎同樣欣欣向榮的頭顱，他心裡感到一種安詳的喜悅。他想，這一定是意大利燴飯所帶來的效果。
彷彿不過一件精緻的裝飾品，頭顱被探員N帶回家裡後，一直保持着優雅的沉默。只有當探員N坐在飾櫃面向的那張餐桌前，大口大口地吃起即食麵時，他才能感受到頭顱的意識活動。即食麵很明顯吸引了頭顱的注意。它的雙眼緊盯着那碗冒着蒸氣的湯麵，鼻孔彷彿因嗅到香氣而微微鼓脹起來。探員N把頭顱搬到餐桌上，試着夾起了一小撮麵條，把它吹涼，送到頭顱的嘴邊。頭顱眼神裡所流露的飢餓，此時其實已經無法遮掩，但它只是繼續緊閉着兩片精緻的唇，甚至乾脆閉上了雙眼。探員N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重新把頭顱放進飾櫃裡。
在頭顱被發現的第二天，探員N再次走到了河流附近。這是四月裡微涼的一個黃昏，天將要暗下去前的一段曖昧時刻。位處15區的這個屋邨，空氣裡有一絲絲青草的腥氣。被排除在調查工作以外的探員N，並不是為了案件的進展而來。他不過像妻子離開了以後的每個黃昏一樣，在這裡無所事事地蹓躂。
河流一面是陰鬱的影樹，另外一面是約呈四十度的坡。他記得前一天，那個戴着漁夫帽的中年男人爬上坡堤時，站在欄杆後的人都凝固了似的望向他手裡拿着的那個濕漉漉的塑膠袋，神情像是等待着一尾從未看見過的、即將上釣的大魚。微黃的河水像是有意識地只向着一個方向流動，如果頭顱沒有被他們發現，它或許會在一條行走車輛的馬路下面穿過，成為城市裡數不清的被堆埋的垃圾之一。
在無意識的行走中，探員N來到了一家以Olive命名的餐廳。即使是一家平民化的意大利餐廳，店裡還是掛着水晶吊燈和油畫。探員N奇怪，自己竟一直沒有注意到，在還沒有發展起來的這個舊區，何時開了這樣一家餐廳。想起甚麼似的，他從皮包裡掏出一張照片，交給餐廳其中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服務員很快便認出了男人的臉：「哦，這個漂亮的男人！」
「他幾乎天天來。」服務員說：「因為是下午茶的時段，店裡沒有幾個人，他就更惹人注目了。他總是獨自前來，拿着一部手提電腦，頭也不抬地嗒嗒嗒嗒地打着。我們幾個便在收銀櫃檯後偷看他。」服務員指了指身後暗處站着的另外兩個女服務員。她們隨即發出的笑聲使探員N心裡一動。雖然只是錯覺，但他還是願意誤認，那笑聲裡有他前妻的影子。
「還有其他甚麼特別的地方嗎？」服務員似乎很認真的想了一會，最後搖了搖頭：「除了他總是點茶餐E……海鮮意大利燴飯。」
「給我來一份這種燴飯吧。」探員N把照片收好，在餐廳一個角落裡坐了下來。「差點忘了，我還沒有吃晚飯。」
探員N從來沒有吃過這種偏硬的，像是還沒有熟透的飯，燴飯濃稠的質感對他來說也是陌生的。當探員N試圖推測燴飯的材料與烹調方法時，他忽然記起，自從妻子離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下廚了。
「想不到你喜歡吃這種飯。」
當探員N把一匙又一匙的海鮮意大利飯餵進頭顱那小巧的嘴裡，它再次一面咀嚼，一面流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這是它少有的不流淚的時刻。
「好吃吧？今天加了用蝦殼熬的湯。」探員N自己嘗了一口，點了點頭，表示對自己的讚許：「餐廳裡賣的意大利飯不單貴，也沒有我煮的那麼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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