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馬承鈞
季老仙逝,海內外悼念、緬懷文章雪花般鋪天蓋地,足見這位集語言學家、教育家、外國文學研究家、翻譯家、作家於一身的文化大師超強的實力、聲望與人氣。昨天清晨我在街頭見一名炸油條的漢子跟人說:「你抽空去書店幫我買幾本季羨林的散文吧,我得好好看看呢!」可見「季羨林」這三字影響之深之廣,正如一幅輓聯所云「三冠加身何止五車富學教後人皆羨,千秋樹範本為萬斗高才看大木成林」。
為人處世一貫謙遜厚道、不圖名利的季老所以有今日之成就,且愈老愈至化境,成為學貫中西、德高望重的學術巨擘和國學大師,當然與他漫長一生潛心學問和自我修養有關。但自古「嚴師出高徒」,也要慶幸他遇到的幾位大師級人物諄諄教誨和潛移默化。他們的道德文章與人格魅力、教導之恩和知遇之恩令季羨林沒齒難忘。
陳寅恪:性格狷介名教授
1930年,20歲的季羨林考入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當時的清華園除設選修課外,學校並不反對學生去旁聽甚至偷聽其他課程。季羨林旁聽過朱自清、朱光潛、葉公超、俞平伯、鄭振鐸、冰心等先生的課,且與鄭振鐸等建立了長久的友情。而對季羨林影響最大的,當數有「教授的教授」之稱的陳寅恪先生了。季羨林在清華讀過許多陳寅恪著作,還旁聽過他的「佛經翻譯文學」課,從而奠定他研究梵文和巴利文的基礎。滿腹學問的陳寅恪樸素無華,沒有留洋歸來的名教授派頭。季羨林對陳先生教學的印象是:分析透析、實事求是,不武斷、不誇大、不歪曲、不斷章取義,「他彷彿引導我們走在山陰道上,盤旋曲折、山重水復、柳暗花明,最終豁然開朗,把我們引上陽關大道」,「讀他的文章,聽他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無法比擬的享受」。
二戰結束那年,陳寅恪應聘赴牛津大學執教,順道去倫敦治療眼疾。正在德國的季羨林聞訊忙給恩師發來長信問候,匯報自己留學十年的成績,並附上發表在哥廷根科學院刊物上用德文寫就的論文。不料很快收到先生的回信,恩師不僅用「病眸」讀完季羨林的長篇論文,還問他願否回北大執教?真乃「天上掉餡餅」—北大乃中國最高學府,季羨林豈有不答應之理!很快,陳寅恪將季羨林引薦給當時北大校長胡適之和文學院長湯用彤。鑒於寅恪先生在學界的崇高威望,胡適等北大領導敞開大門,爽快接納了剛過而立之年的季羨林,並任命他為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這期間季羨林曾多次去清華園看望陳寅恪,他知道恩師酷愛北京外國神甫釀造的柵欄紅葡萄酒,多次「踏破鐵鞋」買來送給先生。胡適對陳寅恪等學術泰斗也很關心,得知陳家囊中羞澀無錢買煤取暖時,當即要贈送陳寅恪大筆美元,陳堅辭不受,最後才以「賣書」的形式換來胡適2000塊美金—而賣掉的書中不乏珍貴的文獻典籍,價格遠超過兩千美元了,陳寅恪的狷介品性和胡適的熱心友善由此可見。
哥廷根:難忘異國師生情
1935年9月,根據清華大學與德國互換研究生協定,季羨林有幸遠赴德國深造,他告別清華園和陳寅恪,來到著名的哥廷根大學。在這裡他又遇到幾位「洋恩師」。第一位是教印度學的著名梵文學者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季羨林認為中國文化受印度文化影響太大,正想認真學習梵文和佛學,以便徹底了解中印文化關係之淵源。當時選修梵文的外國學生只有季羨林一人,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的講課卻一絲不苟,使季羨林大受感動進步很快,順利獲得哲學博士學位。二戰爆發後教授被徵入伍,另一位年逾八旬已經退休的印度學教授西克先生又走上講台,繼續教季羨林這個異國學生。西克教授是吐火羅文研究領域的世界權威,他很喜歡這個刻苦的中國青年,決心將自己全部知識傳授給他—包括《梨俱吠陀》、《十王子傳》和他花20年光陰才解讀的吐火羅文。在那些食物奇缺、物價飛漲的年月,白髮蒼蒼的西克先生像祖父一樣關懷着季羨林,這種跨國師生情每每讓身處異域的季羨林扼腕感動。1980年,闊別哥廷根35年的季羨林率中國社科代表團重訪德國,還專門赴哥廷根拜見恩師,他與83歲高齡的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相見並緊緊擁抱,恍如隔世,成為中德友誼的佳話。
胡適之:一代鴻儒惜人才
因陳寅恪的舉薦,1946年起季羨林在胡適和湯用彤先生領導下度過三年難忘時光。當時胡適乃橫跨文壇與政壇的大名人,與季羨林從事的學術並不相干,但愛才心切的胡校長卻毫無架子,使季羨林成為那間簡陋的校長辦公室的常客。聽胡適先生講學問、談創作、話人生,季羨林覺得如遇知音如沐春風。他還常把自己的文章請胡適指教,先生總是連夜讀完、並提出修訂意見。那年一位印度教授攜多名學生來北大遊學,胡適對他們關懷備至,經常去住地問寒問暖,還自己買單請他們聚餐,這些都讓季羨林為之感動。解放前夕,北大學生開展反飢餓、反迫害、反內戰運動,國民黨反動派大肆鎮壓,胡適四處奔走保釋學生,還親自求李宗仁幫他們解圍。國民黨撤退前,胡適設法弄來專機要接幾位名教授離開北平,但受邀者並未登機,只有陳寅恪輾轉去了嶺南大學(即後來的中山大學),胡適本人則去了美國……半個世紀後的1999年,季羨林有幸光顧寶島,當他走近台北胡適先生墓園,望着瓷像上胡先生「招牌式」的微笑和牆壁上「德藝雙隆」四個鍍金大字,不由浮想聯翩感慨萬千,幾次俯身向這位有恩於自己的新文化運動領袖、著名學者兼歷史學家、哲學家、文學家、詩人鞠躬致敬。
受到胡適校長器重的吳宓教授,也是季羨林的授業導師。季羨林心中的吳宓先生是一位「既奇特又矛盾的人」—他坦誠率真、特立獨行,不與邪惡勢力同流合污,是一個真正的人。吳宓十分愛才憐才,學生有一技之長他絕不淹沒,對同事則不知何為嫉妒。當年吳宓在美國邂逅陳寅恪,就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立即致函國內學界友人:「合古今中外各種學問而論,吾必以陳寅恪為當今天下第一人!」懷着同樣的心情,季羨林對這位特立獨行的先生永懷愛戴與懷念之心。吳宓執掌清華西洋文學系多年,季羨林認真跟他學習英文和中西文化比較,吳宓的教學宗旨與方針是「會通中西」、培養「博雅之士」,這一宗旨直接影響了季羨林和錢鍾書、曹禺、李賦寧、李健吾、王佐良等一批傑出學人的成長。直到晚年,季羨林回憶起當年吳宓先生聲情並茂講授英國浪漫詩人和「中西詩之比較」等課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感慨系之。
「極左」橫行時期,季羨林的恩師們無不作為「反動學術權威」慘遭批判迫害,十年浩劫中季羨林自身也在劫難逃住進「牛棚」,但讓季羨林心安理得的是:無論1950年代的大批胡適,抑或「文革」中的猛鬥陳寅恪、吳宓,他都一言不發、默默抵制。改革開放後的「胡學大顯,陳說大張」,則是最讓季老慶幸和欣慰的事了。晚年的季羨林,依然時常拜讀陳寅恪、胡適、吳宓、鄭振鐸等先生著述,還協助出版《陳寅恪全集》,即使住進北京301醫院的幾年間,每當憶起為自己傳道授業的恩師,季老的眼中就會淌出淚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