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親愛的○,近些日子天涼了,有點疲倦,老在想:有那麼一天,在稅單、公文、剪報、筆記、書堆和影印的活頁裡,露出一些線索,比如說︰一封信,一張照片,諸如此類,像生鏽的鐵絲網或腐爛的木柵,攀爬著藤蔓植物,下了一場冷雨,鐵絲網便深褐起來了,植物便潤綠起來了,那才感覺到生命悄悄地衰竭,又在不經意間透露著生機。這時便想起你,○,你好嗎?你在做什麼?
有那麼的一封信是好的。親愛的○,可以想像,一封信,堆壓在古舊發霉的紙堆裡,零亂,摺疊,塵封,蛀蝕,散發著潮濕的氣味,發黃的邊緣有不規則的齒痕,讀著信,讀著某些事件,發生在某年某月某一天,反正是很久遠的事了,發信的人說過懷念的話語,他如今還安好嗎?讀信的人像不知年月的故紙那樣蒼老了,還要不要回信呢?是不是在某年在某月在某天已經回過了?○,不知道,都記不起來了。歲月常常是記憶的朋友,或敵人。
然後,可以想像,故紙堆裡還有一張發黃的照片,黑的變成棕黃,白的也灰起來了,照片裡的人臉也褪色了,再也不能保有黑白分明的那種鮮活感覺了。有人微笑,有人皺眉,○,忽爾有悟,原來是這樣的:某些歲月,像故紙那樣半死不活,資訊或許過時了,公文已失效了,剪報和影印活頁不再觸及任何記憶了……照片裡有一個甚至記不起名字的合照者,嘴巴張了半天,也叫不出湧到唇邊又散失了的名字。歲月常常是記憶的朋友,或敵人。
下了一場冷雨,藤蔓植物就攀滿了鏽蝕的鐵絲網或者腐爛的木柵,○,那一片暗白的綠意,也許早就存在了,在鐵絲網還沒有生鏽、木質還可以從紋理看出堅實感覺之前,也許就已經有一些綠得不大顯眼的葉子了。記憶因感情、影像思考、歲月的積壓,總有暗沉的一個側面,況且看藤蔓植物生長著的人已經很老很老了,這時便想起你,○,你好嗎?你在做什麼?便想起一封信、一張照片,猶如繁衍著綠意卻暗自鏽蝕的鐵絲網,以及腐朽的木柵。
有那麼一天,鏟泥車來了,鐵絲網和木柵給推碰了一下,就塌下來了,鏟泥車輾過,藤蔓也給輾平了。沒事,歲月常常是記憶的朋友,或敵人。○,有那麼一天,有人問羅丹(Auguste Rodin):「你過去的生命是怎樣的?」羅丹答道:「很好。」那人問:「你曾經有過仇敵嗎?」羅丹說:「他們並不妨礙我工作。」
羅丹的回答是令人愉快的,○,他不說「有」或者「沒有」,因為有和沒有都並不打緊,最重要的還是他們並不妨礙你工作—也許是他們企圖妨礙,卻妨礙不了;○,我曾經有過仇敵嗎(汝需有汝非羅丹此一認識之必要)?如果有,如果只是一個轉眼間已經消失的人,最好還是互相不妨礙工作;○,不妨礙工作的意思,就是連這些不痛不癢的小事情也只是工作的一部分︰往外眺望,與萬物同處,了解萬物—○,這是曾經為羅丹辦事的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說的。
那麼就沒事了,○,但似乎還是可以問下去:「你工作得好嗎?」羅丹便說:「我開始了解,這完全是因為我很認真地不辭艱苦從事於一物,誰了解一物,便什麼都了解……」○,對,歲月常常是記憶的朋友,或敵人。從事於一物而已,對這一物,可能還談不上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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