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親愛的○,天氣回暖了,案頭上仍擱著在寒夜裡暗自冷笑的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
毛姆死了半個世紀,可在書店裡總會發現他的著作:《月亮和六個便士》(The Moon and Sixpence)、《一個作家的手記》(A Writer's Notebook)、《人格枷鎖》(Of Human Bondage)、《刀鋒》(The Razor's Edge)、《面紗》(The Painted Veil,啊,是一個發生在香港的瘟疫與背叛的故事呢)……這些年來,陸續買了好一些,可讀得很少。
買了好一些,可讀得不多,○,那是說,我們都像毛姆筆下那個保羅高更(Paul Gauguin)的化身,總是慣於仰望空中的月亮,不大習慣俯看地上的六便士。毛姆總是讓人覺得,人性總是猥瑣而扭曲的,你的人生不是你想要的,可你不得不活下去,或是委屈,或是坦然。
早兩天在地車站遇到多年不見的老同學。○,間中就在這城市的囂鬧裡遇上他,一回相見,一回老。每一回遇見,他總是緊緊的握著我的手,問道︰這些年來你做了些什麼?每一回大概都是無可無不可地聳聳肩,說︰還不是在浮世裡奔波的人麼?
在街上偶遇老同學,就像寒冷裡偶遇毛姆;○,大約就像《刀鋒》裡的Larry,對匆匆浮生總有如此或如彼的迷惘,弄不懂這世上為什麼有那麼頻繁的惡念和慘況,一如《刀鋒》所引的《奧義書》(Katha Upanishad)所言:「一把剃刀的鋒刃很不容易越過;因此智者說得對,救之道總是困難的。」但毛姆卻說他不懂《奧義書》的精微:「我是個俗人,是塵世中人;我只能對這類人猶如麟鳳的光輝形象表示傾慕……」
多年不見老同學還是堅守老本行,他在喝咖啡的時候說︰桐油瓶嘛,還能裝些什麼?常常在生活裡吃虧的人,大概都是善良而不甘平凡的,總有所夢想,有時在生活的浪潮裡顛撲了一陣子,有時剛站穩腳又希冀在生活以外兼顧一些什麼,又給迎面而來的巨浪沖退了幾步。他比我年長三四年吧,卻總是說︰你還年輕,不必怕吃虧。○,我倒覺得他真的有點蒼老了,他的臉上有一層蠟質的疲累,頭髮也開始有些微灰斑了,他就像毛姆筆下活得疲累的浮世過客。
桐油瓶嘛,還能裝些什麼?也沒什麼,○,還是要活下去的,就像《刀鋒》裡的Isabelle(啊,她真有點像張愛玲筆下的俗世女子),她破壞了Larry和Sophie的婚約,心計落空了,毛姆說到她精心策劃的漢普頓宮之旅,卻淡淡然寫道:「雨仍舊下個不停,我們認為不去看漢普頓宮那些華貴建築,甚至伊莉莎白女王的床,伊莎貝兒也可以活下去,所以就坐車子回到倫敦。」○,是這樣的:Larry在印度靈修中得到無用的智慧,他是天上的月亮吧;Isabelle在俗世的心計落空下學會了如何活下去,她也許就是地上不大起眼的六便士。
寒夜裡讀《一個作家的手記》,發覺毛姆很會說故事的,即使短短的筆記,也交織了生趣與悲哀的戲劇性,總覺得他對人性有著敏銳的洞悉,他寫關心浪漫生活多於早夭兒子的夫婦、寫妥協了二十年才決裂的婚姻、寫自殺或者謀殺背後的道德觀念和虛榮心理、寫人與人之間的猜疑和誤解……○,天氣回暖了,一起到公園讀一點在寒夜裡暗自冷笑的毛姆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