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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琪
前不久,回南方老家探親。傍晚,和姐姐以及她的狗娃下樓蹓躂。二條老街和一川河流交匯而成的小城鎮,簡約樸素得像母親老照片上的藍印花褂子。走走停停,不經意間路過一家煙酒糖果雜貨舖。
突然,背後有人叫我的名字。離鄉遠遊十多年了,在大街上被人叫到名字的可能,已經愈來愈稀少了。我愣了片刻。雜貨舖門口的籐椅上,一個男人站起來,看得出,他剛剛喝了小酒,臉紅紅的。可是,我還是很快認出他來,他是我的小學同學。儘管已經叫不出他的名字。
站在老街上,我和他面面相覷的兩張臉,就像兩個放久了的蘋果,有點乾,還有點皺。面對他,就像面對我自己的豆蔻年華,我渾身上下的每個細胞都充滿了慚愧兩個字。早知道成年後的歲月是如此艱辛,如此晦澀,我寧願選擇停留在小學畢業的典禮上不下來。呵呵,這當然是很文藝很矯情的說法。可是,很多時候,如果我們不矯情的話,我們就幾乎找不到話可以說了。
然而,受此邂逅的刺激,第二天,我還是給一個女同學發了短訊。我這次回家探親,並沒有事先知會她,原因是父親突然病危,我心急火燎,披星戴月地趕回來。結果卻是醫生誤診,虛驚了一場。但是,被這麼一折騰,父親和我們兄妹幾個也都元氣大傷,所以,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招呼幾個曾經是死纏爛打糾集在一起長大的死黨女同學喝酒聊天,只想安安靜靜地休整幾日,然後,該回去謀生活。
畢竟是老同學,接到我的短訊,沒過多久開茖捎N過來了。她是我們同學裡混得比較不錯的一個,也是我父母一直拿來作對比,批評我沒有出息的尺規。因為她在地方上當茪@個不大的官,但是,位置很重要,所以,缽裡缽外的銀子已經賺得滿滿的。
也因此,我父母就經常數落我說,你看看,廟堂裡的資源如此的多,你偏偏要一個人跑到外面去淋雨,何苦來荂H當初我毫不猶豫辭去的公職,比她要上層建築很多。可是,我也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執意要一個人跑到外面雲遊,做自由人。結果是,多少年過去了,孤家寡人,單打獨鬥,呵呵,是很自由,可是自由到我每天還在為一日三餐操心。
她接上我,我們去了海邊一個幽靜的小酒屋。坐定後,她呵呵一笑說,這麼荒涼的一個地方,平時我一個人是不來的,除非帶了我的情哥哥,需要避諱很多人。她的話裡話外其實很有優勢,在提醒我,她有家有業,還有情哥哥,小日子過得很紅火的。
可是,酒過三巡之後,我卻感覺她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快活。一棵看似落地生根、枝繁葉茂的樹,背後也一定有樹的滄桑,正如我這隻可以飛來飛去,看起來瀟灑的鳥,也難免有鳥的煩惱。她現在很想出走,可是身心都已經被層層包裹,怎麼走也走不出去,走不遠了。我現在很想落地棲息,卻知道故鄉的老房子,已經是我怎麼回都回不去了的。
正可謂,你也滄桑,我也滄桑,天若有情天也老,人間正道是滄桑了。
過了幾天,我回到京城,關門閉戶大睡特睡了兩天。在看似很不負責任的昏睡中,我在重新建立自己的內心秩序。就像一個不是很堅定的基督徒,在受到外界的意外重創或者魔鬼的誘惑之後,迷失了自己。然後,在自我的修復中,重新建立與上帝的溝通秩序。
寫到這裡,我想起前不久無意中淘到的一張電影碟《沙洲家園》,講的是一個名叫奧莉的巴西女子,因為家庭負債,不得已嫁給了一個野心勃勃的「拓荒者」,來到了滿世界除了沙子還是沙子的非洲之一角。
沒有多久,丈夫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喪生,她在風雨飄搖的沙屋裡生下了女兒瑪利亞。每時每刻,奧莉的內心從來沒有停止過掙扎,她一直掙扎茩n出去,但是,怎麼掙扎也沒有找到可以出去的路。因為沙漠裡步步是陷阱,幾乎沒有路可以走。
其間,唯一一次的機會,也被她後來的土著情人有意識地遮罩掉了。因為,他不希望她走,他需要她。
儘管,他知道,很可能這是她今生今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逃出沙漠的機會。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希望愈來愈渺茫,悲傷、憂鬱、絕望的奧莉,帶茪k兒在沙漠裡苦熬歲月。但是,她的心意被女兒瑪利亞繼承了,終於,瑪利亞偶遇母親的舊情人,走出了沙洲。
很多年後,人到中年的女兒,回到沙漠裡來探望蒼蒼白髮的母親。她告訴母親,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可是外面的世界也很精彩。那裡有硝煙、有戰爭,還有人登上了月球。像神話裡說的那樣,到月亮上去了。
母親好奇地問,他回到地球的時候,比地球上的人年輕嗎?
女兒搖頭,不,更老。
母親又問,那他從月亮上帶回什麼寶貝了沒有?
女兒笑了,只有沙子。
是的,月亮上除了沙子,還是沙子。只有沙子。
那麼,女兒,他傳下什麼話給地球人了嗎?母親還在問。
女兒頓了頓說,有的,媽媽。他只說了一句,震懾人心的荒涼。很多人不懂他的意思。但是,媽媽,我想,你一定懂得的。
需要補記的是,寫完這篇文章後,我一邊喝茶,一邊瀏覽今天的報紙。才知道,人類首次登上月球的歷史,已經過去了整整40周年了。那個首次登上月球的美國宇航員寫了一本書,題目就叫《震懾人心的荒涼》。可是,匪夷所思的是,這40年裡,一直有美國人質疑這本書的真實性。也就是說,一直懷疑是否真的有人登上了月球。但是,自始至終,並沒有人懷疑,美麗的月球上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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