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一人：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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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圖：楊智恆

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廚房一片油鑊喧鬧，姨媽突然高聲說：「我是李錦芬，番禺人，阿爸在廣州開手巾廠，十六歲結婚，廿三歲前未做過家務。打仗時由廣州逃來香港，現在有一個女兒，已經嫁人。我跟弟弟、弟婦和姪兒姪女住彩虹�h。」

　「姨媽，你為什麼自己和自己說話？」段貞小小的身體挨住姨媽問。

　「是你哥哥要的，他試錄音機，就講幾句。」說�荅澈�檯上的小機器，磁帶還在轉動，「把你也錄了進去！」

　姨媽今天心情大好，又是她一年一度大展身手的日子。臘月裡謝過灶，家家都張羅炸油器，蒸年糕。姨媽因為嫁得好，戰前在廣州夫家學了大戶人家的禮節，還有做各式點心的手藝，都是外面師傅學不到的。

　段貞的媽媽，卻要到開戰時才倉猝嫁人，只能找到個拮据的男人，還要當繼室，無論在夫家、排場見識和廚藝上，媽媽都比姨媽大大吃了虧。所以這些年來境況好了點，媽媽每年臘月都請姨媽過來兩三天，準備各式糕點過年，壯壯聲勢。幾十年的姐妹，幾十年的比較，各自的命運都已十分清楚。剩下來的，就是趁過年這種時節，在麵粉和豆沙堆中把女人的功夫做好，也給小孩樂一樂。

　姨媽通常一連來三天。昨天第一天，蒸蘿蔔糕和芋頭糕；今天炸油角、茶泡、芋蝦和煎堆；明天，也是最考功夫的，是做黃糖年糕。姨媽這三天，每天一早就來，總是先帶他們六兄弟姐妹飲早茶。媽媽因為要在廚房準備傢伙，通常都不來。

　他們最喜歡跟姨媽上茶樓飲茶了，因為一坐下來，茶還未開，姨媽就急急要點心，說小孩餓呢，不能等。很快熱騰騰的點心就放滿一桌。

　蝦餃？要。大包？要。白糖糕？也要。段貞跟哥哥小聲說，姨媽真好，真爽快，不像爸爸，先要坐半個鐘頭，自己喝夠清茶，才給叫一點點吃的。爸爸甚麼都吃虧，都比人慢。

　回家之前，姨媽當然記得給媽媽帶點心。因為近中午，所以要了伊麵，又重新點了蝦餃。姐姐說只媽媽一個人吃，太多了，蝦餃可以不要。姨媽想也不想，說：「給人買食的，寧願太多，不能不夠。」於是大家都挺�茖{子，理直氣壯地回家。

　段貞和哥哥段康最喜歡炸東西這天，因為可以玩麵粉公仔，炸出來的東西最香口，熊熊的火鑊也最刺激。媽媽卻有點擔心這天，特別有小孩在家，怕他們在油鑊燒紅的時候亂說話，來年不吉利。所以東西真正下鑊的時候，小孩一律不准進廚房，只可在廳裡玩，捏麵粉，跑來跑去。

　段貞和哥哥有次在騎樓看日落，突然很想知道豆沙角的豆沙是怎樣跑進去的？脆角為甚麼會脆？煎堆上的芝麻是怎樣黏上去的？還有，芋蝦為甚麼是一個球，而不是一隻蝦？他們以前太小，不讓走近，今年媽媽說可以站在檯邊看，但不准碰東西。

　於是他們終於看見姨媽的手藝。平時吃飯的圓木桌，今天分成幾個工作區。一邊是剛才在熱鍋上搓好的一盤豆沙泥，還冒�蚍鰨臐A正放涼備用。一邊是一包包現成的白芝麻、沙糖、椰絲，也是備用。另一邊是糯米粉，開了水，搓成了麵團，大哥哥大姐姐正準備包豆沙軟角。媽媽那邊是一堆粘米粉，也搓開了麵團，快要開始包精緻的椰絲脆角。姨媽這邊，早已弄好一盤蝴蝶小蛋散，在等下鑊，還揉好了五六個煎堆，裡面鼓鼓的包了爆玉米花，另外有幾個很小很小的可愛東西。

　「這是甚麼？」段貞用手撫摸那些軟軟的東西問姨媽。「這是麵粉做的慈菇，炸脆了，和煎堆一起放神檯拜祖先。」跟�茯健帡鴾W芝麻。原來不是一粒一粒貼上去的，是全個放芝麻堆裡，滾幾滾，便黏滿了。

　接�荈}始包角仔。媽媽和大姐姐很熟手了，馬上包起來。段貞蹲在姨媽旁邊看，原來是這樣鎖邊的：用拇指輕輕按食指，一下一下把柔軟的粉皮按好，變了美麗的辮子，把豆沙鎖住，隻隻胖胖彎彎，便可以下鑊炸。段貞馬上要試鎖邊，小手指笨，角仔都破了洞。

　媽媽說：「誰的角仔弄得醜，或者下油鑊時破了，要負責吃掉，不准放過年。」大家聽了很高興，暗下都弄幾個特大特醜的。媽媽這時跟姨媽說：「今天應該是姐夫的忌日？在這兒吃飯吧，我買了雞拜神。」跟�茪S問：「政府的津貼有沒有加？報紙好像說，日本仔時不在的公務員，撫恤金以後逐年會加。」

　姨媽這時記起了甚麼，抹淨手從皮包掏出一封信，遞給大姐，說：「昨天收到這政府寄來的英文信，你給我看看。」大姐細細看了，說孤兒寡婦金以後會每年調整，不過要看……甚麼而定。這個甚麼字，姐姐看了一回，不懂，進房查小字典，沒有，馬上說要到樓下的李老師家去問。姨媽好高興，讚大姐姐能幹又勤力，自己的養女兒太早嫁人，不中用。

　「甚麼是孤兒寡婦金？」段康問。媽媽即說：「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然後與姨媽又低頭幹活。等到下午三點，是好時辰，便把東西下油鑊，不過小孩不准看。廚房掩上門，油香禁不住還是溜了出來。大姐姐回來了，知道那個英文字解「通貨膨脹」，不過甚麼是通貨膨脹，連李老師也說不清楚。她說明天再問社會科老師。

　大姐姐見弟妹們圍住木桌捏麵粉公仔十分高興，坐下來也捏一份。段貞和段康都弄些小狗小花兒的，大姐姐卻捏八個小人兒，還有腳，可以站起來。

　段貞問小人兒是誰，大姐姐小聲說，是姨丈和五個表哥、兩個表姐。「媽說日本仔的時候，姨丈就是謝灶後幾天不見的。姨丈是郵局職員，就在尖沙咀，同事說都快到郵局了，卻遇上了憲兵，一手拿住他肩膀，以後就沒回來過。那些表哥表姐，姨媽養不來，後來都送人，有些丟在教堂門口。」她怕妹妹不明白，小聲補充一句：「媽常說姨媽命好，兒子多，有五男二女，就是他們。」弟妹們把麵粉人仔拿住搓弄，一點不害怕，卻記住了不准在姨媽面前提起。

　媽媽和姨媽這時已把東西炸好，大碗大碟端出來，放涼透，才可以入玻璃瓶。姨媽叫大家趁熱，各樣吃一點。小孩大樂，碗筷齊飛。媽這時在騎樓開張小木桌，放好鮮水果和米酒，給姨媽一小杯酒奠在地上，兩姐妹各上一炷香，向下午的蒼天靜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