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馬美珍(作者簡介:庸人是也凡人是也,醉心於卡夫卡的作品,享受獨自夜行、漫無目的的時刻。)
石屎的外牆阻擋著正在耀武揚威的陽光,好讓我的眼睛能夠休息一會兒。回想起剛才的三節課,理應好好讓喉嚨、手足,甚至身體各個部位、器官小休片刻,免得它們積怨,日後自己難受。我逃離課室,經過教員室的樓層走廊,已聞學生大呼小叫,有時真的叫人不能不佩服學生總有一嗓雄壯的聲線,別說在課室老師掛著擴音器,如商場叫賣的售貨員,也敵不過一把純真人發聲,我們真的要對造物主的威力作出讚嘆。我本想趕快踏進教員室,以逃避這天籟的聲音,卻被一連串的髒話而止住腳步。
很多年前,我早已知道,老師所謂的底線,根本從沒存在。
.. ......
那位女學生面對著訓導主任,我只可以用「從容不迫」來形容她的表現。她以一連串髒話回應著訓導主任的提問,字字鏗鏘、抑揚頓挫、聲線雄渾有力。若她不是穿著校服,若她不是說著一口髒話,我還以為她才是訓導主任,她才是正在訓話學生的老師,而被訓話的學生靦慜極了。事實上,這樣的場面對經過走廊的老師而言的確稍為尷尬,心想留,卻不能留,滿足不了的求知欲,使我坐在教員室裡,也未能好好休養生息。
很多年前,我早已知道,這樣對待訓導主任,其實沒什麼後果。至少,那時我只是校裙被扯破了,整整一個夏季也是穿著縫補了的校裙而已。那時為什麼跟同學打架,我早已忘記,依稀記得要由老師拉扯著我們,才不致互相打到頭破流血,但瘀傷總有點,而我的校裙也被扯破,由頸部繫著校呔的位置,一直被撕破到肚的位置,恐怕連底裙也露出來。事件發生之後,循例也被訓導主任召見,想起那張裝作嚴肅的臉孔,真的忍不住說了一些髒話,那時只抱著說髒話怎比得上打架,就算少說一點,懲罰也不會少一點的想法。
從來有問題的學生,也有有問題的家庭。
......
泛黃的街燈呆呆地照射著街道,我與同事只是沉默著,愈疲累的身體狀態,步伐便愈是急速,我倆一心想著趕快買了晚餐,便回校繼續教學的工作。不知道是不是快餐店員也憐憫著辛苦的教學工作者,竟然多給了我一份晚餐,路途中,我倆還猶豫如何處置多出來晚餐,便碰到那位能說一口髒話的女學生。或者,那時我真的太疲倦,竟走到她的面前,詢問她,得知她還沒吃晚飯,便把外賣袋穿到她的手腕。她那時一臉茫然,我竟然有絲驚喜,這是我與楚雯的第一次接觸。
事實上,由中學開始,不,由那個男人沒有回家開始,我已一人享用晚餐。那天,訓導主任說要見家長的時候,我早已知道他找不著,別說他,連我也找不著,而事情就隨著停課的限期而完結,老師與同學之間再也沒提起這次事件,彷彿從沒發生,但我卻沒法忘記。
有一些事情差不多是伴隨著人的一生,就像父母為孩兒改的名字。
事隔數天,我才驚覺原來我是任教楚雯的科任老師,那次是我第一次在課堂上看到這位女學生的樣子,原來她叫楚雯,痛楚的「楚」,被雨籠罩著的「雯」。
「鍾老師。」楚雯就像向老朋友打招呼的模樣。「原來你是這一班。」我也按捺不住驚喜的心情。常常停課與曠課交替的她,竟讓我在新學期的第二個月才在課室與她碰面。在這個課堂之中,她表現卓越,猶如班中的精英分子,同學們對她又敬又畏,在她每次回答後,總喃喃自語,並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楚雯在課堂傑出的表現,使我推薦她參加一次校內的演講大賽,又或者,是我再次製造與楚雯接觸的機會。整整兩個星期的午膳,我們備稿演練背誦初賽決實得獎表演,一切來得既合理又自然。仰望站在台上的她,說話抑揚頓挫,表現落落大方,在台下的我暗暗叫好,連同事也走過來跟我說:「這是楚雯嗎?她的表現真的很出色。」
重新開始並不是一件易事,根本人生就不是一場遊戲。
「我真希望楚雯能有成就,她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學生。」
「我看著你望著楚雯站在台上的表情,我想,你只是想製造另一個自己。因為你會覺得她就像你年輕的時候,家庭的問題、學業的問題,當然,這並非壞事,甚至對楚雯而言,可能是一件好事。」
我沒有回應,甚至我不懂回應。
石屎的外牆阻擋著正在耀武揚威的陽光,楚雯站在樓梯轉角的位置,凝望著遠方的景物。
「楚雯,這是上課的時間,為什麼還站在這裡?」
「我不想上堂。」
「你在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就是身上散發著這種卡碧牌的香煙味,站在空無一人的樓梯轉角位置,凝望著遠處,想著如何縫補被扯破的校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