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寫板：黃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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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偉誠(作者簡介：正職撰稿，閒時舞文，一直秉承「雜亂無章是風格　天花龍鳳是情懷」的態度，打開網誌說亮話。網誌：http://www.hkheadline.com/blog/list_blog_express.asp?f=0OCZZ5ERU7107388；電郵：s017203@yahoo.com.hk)

一、

　自手術完成後，黃伯一直是這樣。

　陳伯告訴我，那夜他如常因為藥力太強，在床上輾轉反側。半睡半醒間，他聽見隔鄰的黃伯，無端發出陣陣怪聲。

　「 喀、喀、喀、喀……」

　為探究竟，陳伯勉強撐起身子，小心握緊鐵欄下床，然後再抓實黃伯病床的圍欄，上身借力一仰，直望陷入昏迷的黃伯。

　在窗外灑進的銀光中，陳伯緊瞇雙眼，望了他一整晚。

　「你知道甚麼叫死不斷氣？就是這個樣子！」陳伯指着黃伯說道。我眼前的黃伯，全身披上層層毛毯，只露一張儼如灰土的蒼臉。唯獨他的下頜，竟像晝夜運作的搬土機，開開合合，發出喀喀怪聲。

　連醫生都大惑不解。

二、

　「幹嗎不用毛巾塞口？吵死人了！」睡在黃伯對面的李生罵道。

　「姑娘，何不叫醫生給他甚麼鎮靜劑？」睡在李生左邊的郭太，向正量度血壓的護士問道。

　「第三天了，給他轉房行嗎？」睡在李生右邊的申太說。

　「病房爆滿，我也沒法子。醫生早已試過很多方法，不過這種情況，真的前所未見。」正要餵我吃藥的護士聳聳肩說。

　「黃伯，你有遺言就說吧！」李生慢慢坐直身子，向黃伯大喊。

　剛從廁所回來的陳伯，正拖着重重的鹽水架，一拐一拐地走到黃伯跟前。他撥開手裡的一束束膠管，彎腰挨近黃伯。

　他將耳朵靠向黃伯嘴唇，說道：

　「說甚麼呀！讓我來……呀！很痛！放開我！」我們順着慘叫直望黃伯，只見他牢牢咬着陳伯的左耳。

　陳伯一時驚惶，卻又無法動彈，只得繼續彎低身子，雙手亂抓。豈料護士上前之際，黃伯又像有所意會，下額突然放鬆。陳伯身子順勢向後一仰，恰巧跌在護士的懷裡。

　護士們急急扶起陳伯，替他搓揉發紅的右耳。

　「鬼上身？」申太戰戰兢兢地問。

　「是鬼上屍！」李生一邊說着，一邊用力移高病床。只見他全程凝神貫注，雙手握實床墊。突然間，李生向前伸直脖子，口裡有一果核急射而出，直飛黃伯病床！果核去勢極快，一下子跨過病房的走廊，見勢或會落在黃伯的人中。

　誰知黃伯又有所察覺，立即閉嘴，果核恰巧滑過嘴唇，沿嘴角落到床墊。

　「我不是有病，一定吐進他口裡！」李生一邊說，一邊乾咳。

　「不要吃我丈夫送來的龍眼！」申太大罵。李生充耳不聞，把枕頭蓋在頭上。

　而黃伯，則發聲如舊。

　「喀、喀、喀、喀……」

三、

　第四天，黃伯跌宕有致的怪聲，仍未止息。據我觀察，每有親朋探望我、申太和郭太─他們是這裡唯一的訪客──黃伯就會異常興奮，喀喀之聲特別輕快。

　「黃伯很喜歡你呀……」我告訴她。

　「你剛完成化療，吃點東西吧……現在是我餵你呀！」她說。

　我想觸摸她的手臂，卻提不起手。

　「你這老不死，真的把人當成孫女！」良久未睡的李生，擠眉弄眼。

　「你不吃，我就給黃伯喇……」她微笑着，提起左手，在黃伯嘴前晃動一片橙。

　這時候，黃伯竟然張口不動，怪聲倏然而止，十足待賞的海豚。

　「小姐，不要動！叫護士也給他吊些甚麼！快！」李生大喊。

　我跟她這時不動分毫，生怕又有怪事發生。的確，十秒未過，黃伯的下頜又回復「正常」，繼續開合。

　「還不叫人給他吊些甚麼！」李生再喊。

四、

　我們連西瓜也吊過，都不奏效。但自那天起，我們聽出黃伯的怪聲明顯轉弱，間中夾雜喘氣。胸口有如放着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劃破他每吋皮肉，壓着他所有神經。驟來的寧靜，未有為我們帶來預期的釋懷。

　「黃伯，是否……要死了？」申太打破整夜的沉寂。

　「他本來已是半生不死……」郭太欲言又止。

　「死了多好！他舒服，我也清靜……」李生嘆道。「青年人，你害怕嗎？」他突然向我問道。

　這樣一問，我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由你入院第一天，我就見你神不守舍！」李生說。

　「你怎能怪他！這麼年輕就得着這病，要和我們病君住在一起。」申太說。

　「我兒給我求多了一道黃大仙符，送給你吧！」郭太說。

　「多謝你，郭太。我信一切命中註定，不由得我怕……」我答道。

　「命中註定？自己肯爭取，上天要拿也拿不回！」李生罵道。

　「你不是有個常來探你的女朋友嗎？」「我……未想過太多……」「甚麼？我看她又買水果又煲粥，你……你真失敗！」

　「你吵夠了沒有？」郭太大喝。

　「我吵？我如何及得上他！聽他得像個倒數的吊鐘，大吉利是！」李生大聲回話。

　吵鬧間，我隱約聽到一陣飲泣。

　「申太！你在哭嗎？放心，黃伯沒事的。」郭太說。

　「我……我會變成黃伯嗎？」申太抽泣問道。

　「你亂想甚麼？你兒子明早來探你，不要哭紅雙眼啊！」郭太說。

　「唉，你哭甚麼？趁現在歇歇吧！我一定比他早死！比你早死！」李生嘆道。

　這夜，吹過迴廊的風，特別響。

五、

　翌日早上，護士發現陳伯已經斷氣，時間應該是昨晚二時。黃伯彷彿知道病友的離世，怪聲更趨微約、輕柔，像敲打木魚的聲音。可能是剛完成第三次化療，這是我的感覺。

　「陳伯死了。」我望着眼前灰濛的她，勉強吐出一句說話。

　「我知道。不要想太多了，好好休息吧！」她好像這樣說。

　我忍痛吞下口裡的唾液，問道：「黃伯，還在……還在……」

　「放心，他沒停過，沒停過。」她好像這樣說。

　我閤上雙眼，嘗試按着黃伯的節奏，調節呼吸。

　「喀……喀……喀……」他好像這樣叫。

　「喀……喀……喀……」我想，生命還是眷戀黃伯。它也應該留戀我。

　「喀……喀……喀……」只要自己肯爭取，上天要拿也拿不回。

　「喀……喀……喀……」我猜黃伯也是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