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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兆華（前）指導演員們排練《兔》。
——《老舍五則》賞析
由北京普羅之聲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林兆華戲劇工作室聯合製作的《老舍五則》（編劇王翔、導演林兆華），作為2010年香港戲劇節的邀約節目，近日正在葵青劇院演出。這是該劇在世界的首演，也是老舍的短篇小說第一次被搬上舞台。 ■文：林克歡 圖：香港藝術節提供
《老舍五則》包括：《柳家大院》、《也是三角》、《斷魂槍》、《上任》、《兔》五個精彩短章，均作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筆墨所及，多是嫁入貧戶的小媳婦、落魄的鑣師、無所事事荒唐混世的逃兵、亦官亦匪的小混混、下場淒涼的戲曲藝人……這類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艱難的生存處境，及其被無情的命運一次次擊碎的卑微願望。
王瑤在《老舍選集．序》中說：「從根柢上說，老舍先生的內心感情是憂鬱的，但他選擇的表達方式卻是笑。」老舍先生自己在散文《又是一年芳草綠》中寫道：「您看我挺愛笑不是？因為我悲觀。」先生以一種充滿幽默、機趣的胸懷與筆觸，笑對生活的殘酷與荒誕，嘲諷、自嘲，在笑意中潛含一絲愛戀與自我寬解。
《柳家大院》中的一抹濃黑
《柳家大院》寫一個貧苦的女孩兒嫁入貧苦人家，因無法承受公公、小姑子和丈夫的欺凌而懸樑自盡。導演保留了原小說的全部人物與情節，並打破時間與空間的界限，把處於不同情節時段出場的人物，同時擺在檯面上，從而將生與死、真實與幻覺、現實與象徵……雜糅在一起。
舞台空曠而灰暗，僅以三幅懸在舞台後區的粗陋的葦簾作為襯景。小媳婦的屍體擺在舞台正中的方桌上，身着成親時的紅襖，臉上蒙着紅鄙Y。坐在方桌兩側的是小媳婦的丈夫小王和小姑子二妞；小媳婦的公公老王坐在前區左側；在老王稍靠後處是拉洋車的張二和張二媳婦；算命先生立於後區左側；隔着葦簾席地並排坐着五位在一頭一尾含含糊糊地誦經的和尚。舞台的正前方，一根粗碩的麻繩懸在半空中，麻繩的末端是曾經扼住小媳婦咽喉的繩套。在林兆華時空漫漶不清的戲劇場景裡，歷史彷彿凝固在一個定點上，所有的人物都同處於一個封閉、凝滯、無從逃脫的迷宮之中。
戲劇的末尾，舞台上又傳出五個和尚嘟嘟噥噥地為死人發喪的誦經聲。二妞身着紅襖，頭披紅蓋頭，端坐在舞台正中前區，老王為了收彩禮還債將二妞嫁（賣）出去。懸吊在半空中的那根長長的粗麻繩彎彎曲曲地跌落到檯面上。正是這根現實／象徵的粗麻繩，扼住了小媳婦、二妞及許許多多下層女性命運的咽喉。
老舍的關注點和着力點，不在政治鬥爭或階級壓迫，而是文化的困境與人的自我戕毀的劣根性。在《柳家大院》中，矛盾衝突表現的是，人還像野獸一般地互相撕咬，窮人擠兌窮人並不比富人對窮人的欺凌溫和多少。正是如此冷酷的生活現實與小人物的悲苦命運，讓老舍「默然的感到一些迷惘，一些恐怖，一些無可形容的憂鬱」，又「在悲苦之中稍微有一點愛戀。」（《小人物自述》）
老舍善於從凡俗瑣細的生活矛盾、人性矛盾中，領略生活與人性現象中的喜劇意味；也善於從嚴酷的現實與殘忍的人性中發現其可笑之處。其深沉的文化反思與嚴峻的批判精神，正建基於對喜劇性的敏感與透徹理解上。戲劇改編最值得稱道之處是，編導者並不將小媳婦處理成一個呼天搶地、哭兮兮的悲劇人物。在張二媳婦和算命先生為小媳婦喊冤時，已經死了的小媳婦一次次地坐起身來，一再申明「我不冤！我該死，死了，我就解脫了。」對窮人來說，死不難，活着才難。編導者機巧地挖掘原作的喜劇潛流，並將喜劇性加以放大、變形，為幽森、冷酷的戲劇場景抹上一層濃黑的喜劇色彩。
《斷魂槍》仍欠精妙
1935年7月，老舍在《歇夏》一文中透露，他原計劃寫一部長篇小說，「主角兒是兩位鑣客，行俠仗義，替天行道，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可是到末了都死在手槍之下。」後來卻「把十萬字的材料寫成五千字的一個短篇」（《我怎樣寫短篇小說》）。這便是先生自己也十分偏愛的《斷魂槍》。
小說開頭的第一句話是「沙子龍的鑣局已改成客棧」。而後筆鋒一轉，緊接着的一句卻是：「東方的大夢沒法子不醒了」。洋槍洋炮壓境，長矛厚盾頓失神秘，「江湖上的智慧與黑話，義氣與聲名，連沙子龍，他的武藝、事業都夢似的變成昨夜的。」《斷魂槍》寫時代大變局中，一代鑣師時過境遷的鬱悶與英雄末路的悲愴。然而，故事在一開始就切入歷史的縱深處，使個人的悲歡涵映出深沉恢弘的歷史感。
導演啟用真正的武術演員扮演沙子龍的徒弟王三勝和民間武術高手孫二魁。他們跺腳橫刀，抄槍翻滾，削砍劈撥，騰挪閃轉，虎虎生風……在舞台上酣暢淋漓地呈現了中國武術的精妙與多彩。可惜他們精於武術套路，拙於人物塑造，除外在氣勢外，戲劇糾葛，心理內涵，場景氛圍，統統闕如。沙子龍的扮演者雖是舞台經驗豐富的資深演員，卻因不諳武術，只好改用替身。沙子龍一氣把斷魂槍「六十四槍」從頭至尾耍了一遍的關鍵場面，也只好移至葦簾之後。沙子龍的高視闊步、撫槍自嘯，他的矜傲與世故、落寞與頹然，均無從表現。尤其重要的是，歷史內容被剝離之後，文化保守者的可笑之處也所剩無幾了。
清末民初，鑣師多受僱於富商，看家護院，押運商旅，已難有遊俠之豪氣與綠林之恣肆。加之列強入侵，火車穿墳過墓地破壞着風水，鑣師們早年在野店荒林中的威風也不復存在了。沙子龍決心將「那條槍和那套槍」都帶入棺材，他的因循守舊，他的愚頑清高，連同古老的土地、歲月、文明一同沉淪。老舍於這類歷史、人性悲劇中發現其可笑之處，其幽默、其笑聲，均出自於對歷史、對人性的深切理解，以及深切理解之後的體諒；其審美靜觀，其文化思考，挾帶着一絲絲迷惘與恐怖，通於難以言傳的深奧。
這樣看來，要在舞台上演繹《斷魂槍》，需要有更深刻的體悟，需要有更精妙的表現，而不僅僅是一場精彩的武術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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