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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蘇童新作《河岸》的兩個動詞說起
文:甫躍輝
作者:蘇 童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9年4月1日
定價:人民幣29元
近二十年來,蘇童盡心盡力畫茖漹i「郵票」,一張是楓楊樹鄉,一張是香椿樹街。江南地區的鄉村和小鎮,一次又一次躍然紙上,極富色彩,觸手溫熱。2009年出版的《河岸》屬於小鎮系列,仍是一個小鎮伴茪@片馥郁的河水,卻給我們帶來了不一樣的閱讀體驗。
《河岸》有一個很清晰的敘事脈絡,可以用兩個動詞概括:「喪失」和「尋找」。錢鍾書先生的《圍城》,用一句話概括是「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裡的人想出來」。《河岸》裡的油坊鎮和金雀河也構成了兩個世界,關係上卻不是這麼回事,金雀河上的船民想上岸,油坊鎮的人卻不想到金雀河的船上。「岸上就是比水上好。」船,成了浮動的流放地,背景是奔流不息的河水。河水(包括魚)經常象徵自由,但在《河岸》裡,象徵的首先是命運的波譎雲詭。庫文軒、庫東亮和慧仙,他們在岸上喪失了某些東西之後,來到了波動不止的金雀河。他們三個人在河上對「岸」的不同態度,構成了整部小說最主要的情節。
「船」和「岸」這兩個意象,一下子讓我想到了巴西的小說《河的第三條岸》。不同的是,羅薩的小說沒多少時代背景,比較抽象,指向的是普世性的東西。所謂「河的第三條岸」可以有多種解釋,可以解釋為父親不為世俗理解的人生追求,還可解釋為父親本身—在「我」長久的遙望中,父親成了河流中漂浮不定的第三條岸。這兩種解釋都有荋M求的意思,蘇童的《河岸》與此是相通的。還有一個相通的,就是父親、母親和「我」的關係。在兩個作品中,母親都是善良勤勞、希望過上幸福生活,竭力想要維持家庭完整的形象。父親都是一個苦苦尋求茪偵簹漱H,而「我」是父母的一個連接,無法完全理解父親,又比較支持父親。不知蘇童創作《河岸》時,是否受到了羅薩這部作品的影響。
尋找是現代藝術的重要母題,蘇童對「尋找」這一主題的關注,並非一時興起,早已經在他的其它作品中有所體現了。
比如早年的中篇《園藝》。小說有一個「頭尾相接」的結構。孔先生的子女出門尋父,最後發現父親孔先生已死,尋父的行為也就可算結束,不過,尋父的令瑤、令豐已經不再是過去的令瑤、令豐了,世事的磨礪深深地印刻在了他們身上。
近年的《拾嬰記》也是「頭尾相接」。故事講述「一隻柳條筐趁茤]色降落在羅文禮家的羊圈」,柳條筐裡竟然有一個嬰兒,羅文禮的小兒子羅慶來拎茯h條筐,想盡辦法把嬰兒送到鎮政府,結果,幾經周折,怪事再次發生,「一隻柳條筐趁茤]色降落在羅文禮家的羊圈」,不同的是,柳條筐裡沒了嬰兒,羊圈裡多了一隻溫順的小羊。這小說和《河岸》有諸多相似之處,二者講述的,都是對身份的尋找。《拾嬰記》並未讓我們看到「尋找」到了什麼,相反,讓我們看到「喪失」了什麼。為嬰兒尋找歸宿的過程,正是喪失的過程,喪失了人心所應具備的柔軟和溫暖。
2005年發表的《西瓜船》沒這麼絕望。《西瓜船》講的是賣西瓜的福三因為一隻白瓤瓜,在香椿樹街被少年壽來捅死。在講述了福三如何被殺,福三的親屬如何大鬧香椿樹街等紛亂的故事後,蘇童的筆忽然沉靜了,遲緩了,飽含深情,浸透溫暖,猶如夕陽下的河水馥郁的流動—福三年老的母親從鄉下找來了。福三的母親趕了那麼多的路,目的並不是向香椿樹街的人報復,她只不過是要來尋找一條船,福三出事的那條船。得知福三母親的意圖後,香椿樹街的居民表現出了極大的熱忱,就連對老人有所厭惡的安平,以及傻子光春都被廣泛地發動起來,形成一支浩蕩的尋船隊伍,沿河而下,總算在運黃酒的船群中找到已經很破敗的被當做垃圾船的西瓜船。在九月的黃昏,福三的母親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終於要把船搖回去了。在我看來,福三母親對船的尋找是表面的,內裡其實是到一個讓兒子喪命的傷心之地去尋找那喪失了的東西。在眾人的幫助下,那喪失了的東西一點一點地回到了福三母親空落的心中,回到了那一隻簡陋的船上。福三的母親說不上滿載而歸,但至少沒有一無所獲。
《西瓜船》是我特別喜歡的一篇小說,蘇童表現出來的對人的悲憫令我深深感動—那是一個大作家應有的氣度。
在這麼多作品中,蘇童所要「尋找」的東西不盡相同,可能是親人,或者身份,或者僅僅是浮動的人世間那一點兒恆定的溫暖。不過,尋找的姿態始終是堅韌而持久的。一個作家有困惑,才會有尋找,不管他有沒有找到,或者找到的東西仍舊微薄得令人心酸,他/她也是一位值得我們所有有所喪失的人敬重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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