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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陳灝堂
陳子謙(作者簡介:沉溺幻覺,膜拜邏輯;通常溫馴,一直堅執。撰寫文學及流行文化評論,散文近作多見於《字花》,新作《怪物描寫》。)
國王想要肖像畫,可他左眼瞎,右腿瘸,該怎麼畫?第一個畫師是寫實派,依樣葫蘆,斃了;第二個是改革派,替國王點睛駁腿,也斃了;第三個避重就輕,把他畫成單膝跪地,單眼瞄準射擊,沒事。廿一世紀,這個老故事推出了後現代新版:全國畫師通通斃了,國王改拍數碼沙龍,順便把眼圈修走。
近日和O到台北拍結婚照,等了整日,老天爺仍舊黑着臉。我們絕望了:「下雨怎辦?」攝影師得意一笑:「一樣啊,你們剛才看到的照片,就是在雨天拍的。」我們都傻了眼──它們看起來明明天朗氣清, 哪來半點雨絲?攝影師再次保證:「少拍點天空就是了,看不出來。」我們心安了,又心寒起來:如果婚姻的主題是「真」,關鍵詞居然是 「假」!
當婚姻傳統還是男尊女卑,事前拍照卻是剛好相反,像專坑女生的餌。她們的婚紗一字排開,黑白七彩,千挑萬選;我們的禮服呢,一黑一白,直接配給。O換上一襲又一襲,裙擺一揚,又是另一個公主。O問:「你喜歡哪一襲?」我反問:「你呢?」如是者猜來猜去,爭持不下。我換上白禮服,顧盼自雄起來:「怎樣?」O朝我的黑領結白了 一眼:「像個侍應。」我只得乖乖加費,換過領帶,添上背心和腰封, 再次送審。O瞧了又瞧,終於點點頭:合格。
翌晨,我們半夢半醒,撐着滿眼紅筋趕到。造型師先為O上妝,這裡一搽,那裡一抹,親撰現代換頭記。手術完成,我湊近一看:姑娘,好面善啊!輪到我,先以化妝綿在臉上狠狠拖動, 填平一切稜角;繼而於頂上荒蕪之地夾上假髮,暖風一吹,霎時恣肆飛揚;最後關鍵,以定型水穩住陣腳。我照照鏡子:青蛙暫變王子,童話可以開拍了。
「向左移兩步──不,臉不用跟着轉喔!」攝影師自居木偶師,遙距聲控,可惜我的普通話不靈光──啪!又斷線了。O好心為我翻譯,把自己也一併搞亂。攝影師認命了,走過來親身示範,蹲下來──唉,戴上腰封後,我渾身關節都像上了鎖,那動作,跟轉體三周半還有分別嗎?
我和O都抗拒唯美的風格,攝影師便給我們拍點好玩的。O忽爾斜睨,忽爾撅嘴,我則一律咧嘴傻笑。笑得快僵了,忽然驚覺:「幀幀都笑,會否不太好?」攝影師說:「當然囉!要酷的時候還在笑,不是很奇怪嗎?」下一幀,他着我把手掌插進褲兜,側身遠眺,我立即心領神會,不笑。攝影師舉起相機,「一,二,三──笑得開心點!」我無奈地笑了。
拍完內景,我們租車去淡水。望向窗外,老天爺仍大賣關子,雨水將墜未墜,微寒。攝影師倏地下車,一轉眼, 兩份暖烘烘的小吃。造型師沿途冷眼旁觀,不發一言,活像押送犯人的獄卒。這也難怪──每天應付一對對自我陶醉的新人,由朝到晚,誰還會陪你興奮?一生人一次,她可見證了上千次啊。我們自覺體貼,回港後才給一言驚醒:「你們沒忘了給紅包吧?」
外景第一站是教堂,好比寫議論文,先點題再說。一群小學生列隊經過,領頭的老師擱下問題: 「左邊是甚麼喔?」攝影師輕聲搭話:「新──娘──子──」老師早就走遠了。O趿着不曾穿過的高跟鞋,蹣跚地走;手裡牽着的氫氣球隨風直衝,是領航的夢。回到車上,我已經把教堂的模樣忘個乾淨,唯一的印象:紅磚紅磚紅磚。沒法子,旅遊是走進異域,拍結婚照呢,是把全世界通通扔到背景去,日後再算。
第二站是大屯花海農場,室外擺放着白色的鋼琴。走近一看,琴鍵異常肥大,是假的!攝影師着我把手指按下去,我一臉委屈──略懂彈琴,卻要在啞掉的假貨前擺樣子,算甚麼玩意?冸嚓,攝影師已經拍下了帥氣的照片:這次我九成沒笑。這時候,上天終於打破懸念,嘩啦嘩啦下起雨來,越下越大。攝影師臨危不亂:「繼續拍!去!」
我們一行四人,只帶了一柄傘子,唯有冒雨前進。我和O一身全白,攝影師偏要往最濕最髒的泥地上走。我們小心翼翼,撈起褲腳裙擺,踮着腳,仍是一腳泥巴。想到乾洗的費用,膽顫心驚,攝影師再三保證:「不怕!把腳踩上老婆的裙擺去!」還引領我們進一步犯險:坐在濕透的欄杆上、在蘸滿水分的花叢中蹲下……他準把鏡頭鎖定上半身,濾去狼狽的真相。「老公老婆對望──」我望向O,飽滿的水珠正在她的鼻尖懸垂,徐徐滑下──冸嚓!又是夢幻的一幀。
換過衣服,雨更大了, 我們的髮型也東歪西倒,快將傾塌。造型師為我們冒雨撐傘,待快門將按下,才急急退開。當O的裙擺墜着半磅泥漿,而我的襯衣親密地黏着身體,背景卻更趨夢幻:花海 、風車、湖邊……回到室內,攝影師跟造型師沒有衣服可換,也不好受,逕自沉默地執起風筒直吹。半晌,攝影師遞來相機,指着剛拍下的圖像:「你看,沒看出是雨天吧?」
拍攝後的連續兩天,上天擺明要嘲弄我們,放晴。我們一邊挑選照片,一邊想起無數過來人的壓價心得:不管有理沒理,先把照片批評個夠再說!唉,可我們確感滿意,怎辦?連雨中的多幀也幾乎無懈可擊,唯一的破綻是我──當O仍在雨中滿臉憧憬,我早就撐不住笑臉了,擺明要走。這時候,攝影師端出修圖清單:「眼袋笑紋淡化,讓膚質修細膩……稍微肉肉的手臂……臉上或手上的疤痕,蚊釘蟲咬的痕跡……讓齒色更潔白……」換言之,我們將會完美得像根本沒有活過──幸好他們還有「無法做到」的清單。
攝影師又要出門了,朝我們調皮地笑:「拍照,還是雨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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