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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少不了吃粽子。 網上圖片
吳小彬
端午節又到了。
在中國所有的節日中,端午節最讓我感慨,我覺得這個節日也最有意義。有時想,我們這樣一個追捧物利、實惠,經常把「好死不如賴活」掛在嘴邊的民族,居然每年祭奠一位將氣節、尊嚴和榮譽看得比生命還重的被貶者,居然每年紀念一位不得志的詩人,怎麼想都是一件頗奇怪的事。
作為一位政治家,屈原「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他本欲鼎故革新,勵精圖治,卻因小人嫉妒、百般諂害,遭到流放,眼見國破家亡而無力回天,痛不欲生。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人民的苦難不幸,讓他淚流滿面,滿腹的才華無處施展,一腔報國熱情被冷落,他的怨憤可想而知。投江,是他解除憂痛的唯一選擇。
為紀念他,民間有了粽子,有了賽龍舟,有了端午節。後人詩曰:「節分端午自誰言,萬古傳聞為屈原。」
在中國歷史上,屈子的偉大之處首先體現於他「國富民強,安居樂業」的「美政」思想。這種思想歷越兩千餘年仍有巨大價值,其內涵今日可概述為:博愛、平等、自由。其次,他不僅是中國的文學之父,更是中華民族精神之父,他的人格「與日月爭光可也」。屈原還是第一個抒情、浪漫、悲愴、高傲的詩人,第一個為祖國和人民慷慨赴死的大英雄。
尤為可敬的是,屈原代表着一種浪漫主義的人生理想,代表着一種對生命的神性理解和美學追求。「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他猶如一株臨風玉樹,俊朗挺拔,綴滿鮮花,渾身飾物鏘然閃亮,長劍危冠,驚艷飄逸,卓然不凡,更有瀰漫在屈賦中的花草芬芳之美,密佈華麗辭藻和接踵聯翩的優美意象之美。屈原的人格和生活,不同於儒家的「中庸」與「豁達」,不同於孔子一生周遊列國,到處跑官要官,力圖「恢復周禮」,更與漠視人間苦難、逍遙無為的莊子相異,屈原高標自持,嫉惡如仇,與世俗小人不兼容,對民間苦難哀痛而悲憫,摯愛祖國,「受命不遷」。他指天發問,上下求索,探詢大千宇宙和人世萬物的真相及秘密。他的心靈有着一顆偉大靈魂的全部——飛揚的思緒,瑰麗的才華,奇崛的品性,無邊的寂寞,無數的矛盾和痛苦,無法擺脫的自許和自戀。他因執拗而強大,因孤獨而偉岸,因怨訴而流芳,連他的歎息都散發着異香。他集一切美麗、孤寂、鍾愛、感傷之大成,他是超越、唯美、純潔、剛烈的人格理想的先行者,是中國浪漫主義的真正源頭,是後代仁人志士仰慕和學習的楷模。
司馬遷是較早認知屈原精神的人。屈子投江一百多年後,司馬遷來到汨羅憑弔,「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他歎惋着寫下屈原的傳記,且受其感召,將《史記》著述完成。
屈原的思想和文體對後世影響極大。《離騷》「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無論漢賦、唐詩,還是宋詞、元曲,人們都可以從中讀出《楚辭》的風骨和韻味。
在本文中,我更關注屈原的人格與精神對後代人的引領。兩千多年來,屈原的氣節和形象,化為偉大的豐碑,指導激勵着人們不畏艱險,奮爭自強,成為支撐中華民族一支精神血脈的脊樑。從司馬遷、陶淵明、李白、柳宗元、蘇軾、范仲淹、辛棄疾、文天祥,到黃宗羲、龔自珍、王國維、魯迅、聞一多、傅雷,歷代仁人志士無一不受到屈子的深刻影響。受文章篇幅所限,我只想談及兩人,一是柳宗元,二是龔自珍。
唐代詩人柳宗元,少有才名,早有大志。入朝為官後,積極參與政治革新。由於唐順宗下台,改革失敗,柳隨即被貶,行未半路,又被加貶到永州。
永州地處今日湖南和廣東交界,當時甚為荒僻,苦不堪言。即使如此,政敵仍不放過柳,造謠誹謗,人身攻擊,污衊他為「怪民」。殘酷的政治迫害,並未動搖柳的志向。相反,與屈原類似的遭遇和憂患,使他更領會了楚騷精神。
柳宗元寫下「九賦」「十騷」,表達了效仿古人堅持真理、捨生取義的氣節,筆法直步騷體。他的《天對》,是對《天問》的續寫。「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處於逆境中的柳宗元,傲然挺立,壯志不墜,發憤著述,成為屈原傑出的精神傳人。宋代嚴羽說:「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騷學,退之、李觀皆所不及。」
龔自珍,生於清乾隆57年(公元1792年),科舉仕途不順。龔與柳宗元不同,他生活的時代,已是傳統社會和文化風雨飄搖之際,英國的炮艦已經開到了中國沿海。但清朝統治者腐朽、愚昧,不諳世界大勢,民間也麻木苟且。
文字獄的淫威,令讀書人不敢談論經世之學,只埋頭古籍考據訓詁,「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龔強烈要求改變這種現狀,他大膽抨擊弊政,提倡變革,被士大夫目為「言多奇僻」的「狂士」、「龔呆子」。
龔與屈原相似,在政治上極不得志。一樣的滿腹經綸,一樣的才高八斗,一樣的報國熱情,一樣的不遇不幸,一樣的遭人嫉恨,一樣的悲憤盈腔,一樣的傲然聳立,一樣的結局慘淡。所謂「莊騷兩靈魂,盤踞肝腸深」,所謂「六藝但許莊騷靈,芳香惻徘懷義仁」,都說明屈原的精神和人格對他影響至大至切。
與屈原庶幾類同,龔於世俗也難苟合,對社會和民間的腐敗既怕又痛,他議論說:世有三等,謂「治世」、「亂世」、「衰世」,「衰世」從外表上看「類治世」,可實質上,是「左無才相,右無才吏;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他尖銳指出,即使有「才士與才民」,也將被那些不才之人「督之、縛之,以至於戮之」,這種殺戮,並非消滅肉體,而是「戮其心」,即「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一個這樣的國家和民族,衰敗和沒落的命運無可避免。龔召喚古中國豪傑的重生,渴望民族神靈再現,他期盼一場「風雷」的爆發,掃蕩這令人窒息的局面。
文章寫到這裡,我想起一件事,2005年,韓國將端午節申報為「人類傳說及無形遺產」,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批准。消息傳來,引起中國輿論大譁,許多人在網上發帖,痛斥韓國將我國寶竊為己有。當時,我就在想,一國之節,是別人能輕易偷走、搶走或剽竊去的嗎?如果我華夏民族繼承屈子精神,有很多人士學習屈原的人格和品行,光大其尊榮,何懼這個節日符號被別人搶註呢?
6月16日,我們迎來了2010年的端午節。然而,在眼下經濟效益高於一切的氛圍裡,這個節日已流於過度商業化了。不少地方將其與飲食業、商務、休閒、旅遊聯繫起來,對端午的精神內涵和儀式意義卻漠然不顧,或乾脆忘記了。
筆者想知道的是,屈原所代表的中華民族浪漫主義精神的一支血脈,今日還後繼有人嗎?屈子的憂思、感傷、憤慨、孤獨,有誰還能感同身受?他的唯美、求索、氣節、尊嚴,有多少人還在效法學習?他的堅貞、高傲、清醒、寂寞,不會被我們解讀為迂腐、守舊和落伍吧?
關山萬里,長歌當哭,星轉斗移,百代已過,屈子光輝,霧靄難遮。追古思今,感歎唏噓,命筆為文,以志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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