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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 輝
親愛的○，想給你說一個故事：青年數學家大衛亨特（David Hunter）在學者們輕蔑的嘲諷和茫然的訕笑聲中，示範了何謂「無表面的平面」（a plane without a surface），他拿起一大張白紙，用小刀沿表面切開，約三英寸長，切口略微偏向紙面中心；他把紙舉起來，讓大家都看得清，然後做了一連串快速複雜的摺疊，像摺一朵蓮花，最後從切口拉出一個角，那張白紙便消失了。○，消失的不光光是一張紙，還有人——首先消失的，是大衛亨特自己。
是這樣的，○，那些原先很傲慢的數學家們都圍攏過來，大衛亨特用自己的身體做了消失的實驗——他向前屈，兩隻手則伸到背後互相扣緊，雙臂呈環狀形成一個古怪的姿勢；他讓證人（兼助手）握住他的手臂以保持這種姿勢，自己側躺下來，做了幾個拉伸動作，直到將自己的一隻腳伸入臂環；他讓證人幫他把身體轉到另一側，然後重複同一套動作，將另一隻腳也伸到手臂之間；他讓頭和腿在臂環中對穿，如一朵紙造的蓮花——此刻，大衛亨特開始消失了，他的頭和腿在臂環中對穿，身體柔順起來，彷彿被看不見的力量牽引，終於，他消失殆盡了。○，這個故事出自麥克尤恩（Ian McEwan）的《立體幾何》（Solid Geometry），後來拍成了一套在電視上播映的短片。
這還不止，最後，這個故事的敘述者菲爾（Phip）的妻子梅茜（Maisie）也消失了，是這樣的，○，當菲爾在聚精會神閱讀祖父留下的筆記本，梅茜老鬧別扭，不停對丈夫訴說自己的噩夢，丈夫便說：「你的頭腦，你的內心，不是酒店的廚房，可以把裡面的東西像舊罐頭一樣扔掉。它更像是一條河流，每時每刻都在流動和變化……」梅茜反唇相稽：「你說話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張紙，被揉成一團。」這句話像咒語。兩口子冷戰了一陣子便和好如初，他們歡好的時候，丈夫將她的頭和腿伸入臂環中，準備相互對穿，她的肢體如紙蓮花般被丈夫摺疊，○，當菲爾拉着梅茜的腿穿過臂環的時候，她發出哀號，聲音似乎十分遙遠，然後她消失了……
菲爾記得，在梅茜還沒有消失之前，她的聲音非常細微，她說：「怎麼回事？」深藍色的床單上只剩下她追問的回聲。○，故事就這樣完結了，當一個人像一個物件、像一張紙那樣消失，消失得那麼若無其事，那顯然不再是一道數學的題目了，而是一次無限荒涼的人間蒸發，像梅茜一再訴說的噩夢：「我在飛機上，飛過荒漠。可其實並不是真的荒漠。我讓飛機開低一點，我看到成千上萬的嬰兒堆在一起，一直向地平線延伸，他們都光着身子，彼此傾軋。我的燃料眼看就要用完了，我得降落。我想找到一塊空地，我飛呀飛呀想找一塊空地……」○，但菲爾在她消失之前，猶在跟她歡好，他看着她的肢體展現出驚人的美麗和人體結構的高貴，他感到那紙蓮花一樣的對稱有一種令人神魂顛倒的魔力，他感到神情恍惚，頭皮發麻……
那消失了的人如同消失了的紙，或一本再找不到蹤影的書，也許並不是永遠不再存在，而是像一道無法被合理解釋的數學題那樣，即使存在，也不能見容於數學的理性世界。○，沒什麼，只是想說，幸好並非所有事物都可以像一個人或一張紙那樣摺疊，被摺成一個「無表面的平面」，不然這世界很快便會空無一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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