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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萬梓良飾演默菲斯特,潘燦良飾演浮士德。圖為綵排情景。
——在《魔鬼契約》劇組圍讀會上的講話
《魔鬼契約》一劇(編導陳敢權)主要改編自馬婁(C.Marlowe)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劇史》、歌德(J.W.Goethe)的《浮士德》,以及貝克特(S.V.Benet)和王爾德(O.Wilde)相關作品中的個別情節。所關注的重心,是生命的意義與終極寄託的問題。 ■文:林克歡
馬婁的劇作,較之早期的浮士德傳說集,減弱了政治的相關內容,加重了對人性的探討,但仍殘留著濃重的宗教色彩,也保留了許多中世紀道德劇、宗教劇的戲劇元素。歌德的詩劇《浮士德》,是一宏篇巨製,場景紛然雜陳,形象光怪陸離,全詩12111行,若全部搬上舞台,恐怕要超過二十個小時。所以如何取捨?如何表現?如何與當代觀眾溝通?都是至關重要的課題。
我今天著重介紹背景資料和對浮士德/默菲斯特的解讀,其餘問題留待排練時與大家一起討論。
浮士德熱高燒不退
存在於許多戲劇、小說、繪畫作品中的浮士德形象,有人說主要是由十五世紀末、十六世紀初德國一位同名人物的事蹟演變而來的。然而德國歷史傳說中的浮士德並無連貫的生活傳說可供稽考。更多的人相信流傳至今的浮士德傳奇,是依據歷史上眾多的煉金術士、占星家、巫師、魔法師的故事及人們的想像,綜合而成。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在《西方正典》一書中,更將浮士德形象追溯到基督教異端遙遠的源頭,即所謂諾斯替教的首位教義師—「撒馬利亞的魔法師西蒙(Simon)」。
最早出現的舞台劇本,可能就是馬婁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劇史》;而成就最高、影響最廣的作品,當推歌德的詩劇《浮士德》。從十八世紀七十年代初開始寫作,至1832年完成,前後約六十年。
在歌德創作《浮士德》期間,至少有萊辛(G.E.Lessing)、魏德曼(P.Weidmann)等六位作家,先後完成了有關浮士德故事的戲劇作品。而二十世紀以來,恐怕有超過一百部以上的有關浮士德事蹟的劇作或小說問世。
近年來,兩岸三地的浮士德熱同樣高燒不退。1995年,北京上演了由沈林改編、孟京輝導演的《盜版浮士德》。2005年,台灣則有台北差事劇團與日本帳篷劇團聯合製作的《台灣Faust》上演。2006年,劇場組合在香港演出了陳志樺編劇、甄詠蓓導演的《廁客浮士德》。
五百年來,人們從各種不同的角度詮釋浮士德。浮士德像一位百變其身的魔法師一樣,從一個江湖術士,一個不可救藥的犯罪分子,一個永不滿足、不斷擴張的超人,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文化英雄,到一個在污水中翻滾卻心向天堂的人格分裂者……浮士德幾乎成了榮格(C.G.Jung)所定義的文化原型(archetype)。在他身上,那潛含著我們熟悉的慾望、激情和恐懼的暗流,那縈繞在我們腦際的無數奇幻夢境與玄思,那沉重的肉身與飛升的靈魂永無休止的交戰……一直攪得現代人心神不寧。
哈羅德.布魯姆說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是「西方文學中最奇特的經典之作」,「對精力充沛的讀者說來具有震撼性愉悅的效果,但那也是一個陷阱,一個無人能探觸到底的默菲斯特式的深淵。」
默菲斯特深淵到底有多深
以魔鬼形貌出現的默菲斯特,至少包含三種意義上的惡:
一、宗教意義上的惡。
《聖經》的創世記中包含了一個原罪的故事。那個誘使夏娃吃下智慧果,誘使人墮落、陷於七宗罪的魔鬼,是作為上帝的對頭出現的。人渴望靈魂飛升,或如聖奧古斯都(St.Augustine)所說的,渴望在瞬間「進入上帝」。然而,由於那條蛇的存在,人不得不在通向上帝的半道上與魔鬼相遇。
在馬婁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劇史》中,那個作為地獄之王魯西弗(Lucifer)的僕人出現的默菲斯特;在歌德的《浮士德》中,那隻身後拖著火焰漩渦的黑色鬈毛狗……在奧古斯都看來,這類離棄神恩、有違聖靈的罪孽,實際就是惡。
二、人性中的惡。
惡,深深地根植於人類的天性及文化中。荀子在《性惡》篇中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T.Hobbes)認為,「人對人是狼」。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借他筆下人物之口說,「他人是地獄」。
在歌德看來,每個自我都具有惡魔的本質,尤其是那些天才的自我更是這樣。在人性論的維度上,默菲斯特所代表的,不是個別的惡行或犯罪,而是人類本性中那無情寡愛的冷酷,以及對靈魂飛升的嘲弄。從舞台表現或象徵意義上,默菲斯特也可視為浮士德這一複雜形象的人格分化,或浮士德本身那個追求官感享受和無休止地擴張的自我形象。
三、作為自然哲學領域中破壞性的宇宙原則,或作為歷史哲學中的虛無主義。
我國道家認為,萬物自生。天地自有其道,只是其道玄之又玄,恍惚難明。德國哲學家謝林(T.W.Schelling)在《對人類自由的本質及與之相關聯的對象的哲學討論》一文中指出:泰初,如同一切起始和本真一樣,是個模糊不清的東西。這個創造一切的混沌,也能讓一切重新返回其本身。在這個向其神秘的中心的返回運動中,創造的根基也是破壞的根基。謝林不禁問,倘若上帝在其自身中有根基,那麼,他的根基必然是那個「在上帝身上不是他自身所是的東西。」
在歌德的《浮士德》中,默菲斯特宣稱自己是「永遠否定的精靈」(原詩1338行),是「黑暗的一部分」(原詩1351行),又稱自己是「混沌的寵兒」(原詩8027行)。
十分奇妙的是,在《浮士德》全劇中,上帝深藏不露,魔鬼無處不在。默菲斯特不僅具有可怕的力量與非凡的活力,他幾乎成了整齣浮士德悲喜劇的總導演,許多充滿哲理的警句,如他說自己「是總想作惡,卻總行了善的那種力量的一部分」、「所有的理論都是灰色的,生活之樹常青」……大多出自默菲斯特之口。
默菲斯特是複雜的、多重的:既誘人作惡,又促人警醒;既是萬惡的深淵,又是反抗的精靈……作為藝術形象,它撥動觀眾的心弦,引起心靈的震顫。它是巨大的神秘,又具有特殊的美。
說不盡的浮士德
什麼是浮士德精神?有人說是永不滿足現狀、自強不息的創造精神,有人說是為了某種目的不惜與魔鬼結盟的市儈哲學。這不奇怪,屬於精神領域的事情,從來都充滿著觀點歧異與價值衝突。
給了浮士德形象最充分肯定的是德國詩人海涅(H.Heine)。他在《論浪漫派》(1832年)一文中認為:「德國人民本身就是那位飽學的浮士德博士,就是那位理想主義者。他憑藉心靈終於領會了心靈的不可滿足性,而要求物質的享受,並把權利還給了肉體。」施賓格勒(O.Spengler)在《西方的沒落》(1923年)一書中,將大約十世紀之後,告別古典文化階段的西方文明,統稱為浮士德式文化。一方面,它具有征服、粉碎一切阻力的堅厲沉毅的意志;另一方面,它又被無窮的荒寂之感與謎樣的幽暗所覆蓋。他認為整個近、現代的西方歷史和文化時期,都源於「浮士德精神」。
法國德.斯太爾(De.Stael)夫人在《德意志論》(1810年)一書中,認為《浮士德》一劇「是心靈的惡夢」,「浮士德的性格包含了人類的一切弱點:例如雖有求知欲,但卻厭倦工作;渴求功名,卻耽於享樂……志大才疏,力不從心……」
在今天這個偶像損毀殆盡的消費時代,出賣靈魂的小把戲幾乎無人不會,已極少會有人將浮士德當作文化英雄頂禮膜拜。但不少人可能忽略了,在今天這個數碼時代,許許多多的商業明星、娛樂偶像,只不過是「山寨浮士德」,只不外是賤賣靈魂的浮士德的仿製品。而歌德的《浮士德》,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賤賣靈魂的淺薄寓言。浮士德與默菲斯特的契約,也不是靈魂與物質利益或廿四年奢華生活的簡單交換。
歌德在《說不盡的莎士比亞》(1826年)一文中說,「精神有一個特性,就是它永遠對精神起著推動作用。」
如何使觀眾在賞心悅目的藝術欣賞的同時,在心靈上有所觸動,獲得精神性的了悟,應是我們整個排演的重心。
《魔鬼契約》
時間:7月24日、27日至31日 晚上7時45分
7月25日、31日至8月1日 下午2時45分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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