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偉詩
第一次知道《true/本當(真的)》這個演出,是在facebook。朋友在四、五月間已積極籌備六月初要組團到澳門捧場。當時心理嘀咕到底是怎樣的一個騷,可以令一眾「劇場人」如此激動?這才注意到先南渡澳門、再登陸香港的《true/本當(真的)》,原是專攻聲光化電的日本劇場過江龍。為本年度「多媒體無限系列」打頭陣的《true/本當(真的)》,事先張揚是一齣「新媒體.聲音.燈光.舞蹈聯動演出」,通過種種「聲光化電」的設置,撞擊我們在現實世界的固有認知。
《true/本當(真的)》尚未開場,首先吸引我的是「導演的話」〈人類的所作所為〉─導演藤本隆行羅列了歷史上多次的「人為事件」,介紹了不少我們原以為是再自然不過的時空尺度、高科技系統、價值取向原不過是約定俗成、真假難辨的人為產物。例如現今通行的格里曆/公曆/陽曆曆法系統,確立自教皇權力;日本以陽曆取代陰曆,則源於明治維新時期「世界化」的欲望。赫赫有名的泛美航空環球航線和和諧式客機,亦由於客觀因素而名存實亡。正本清源,《true/本當(真的)》對世界的真真假假和「使真為真」的種種扣連相當感興趣,於是便創作出質疑世間成規、固有觀念的一次「多媒體無限劇場」。
《true/本當(真的)》把七十分鐘的演出進程,佈置得如學校上課時間表,從引子、科學、音樂、體育、語言技巧、社會研究、製圖、數學和生存等九個主題,藉此探討圍繞著我們的種種設定。然而,《true/本當(真的)》的整體演出卻沒有把科目與科目之間在分場上作出嚴格的劃分,反倒是劇中演員以不同的舉動、與器物的接觸、不同的穿著和投影畫面,點滴帶出對現實的反思和詰問。序幕中,白井剛手執水杯作勢要喝下飲料,杯中液體卻發出了非液態的聲音。我們卻無法知道杯中液體為何,大有「汽水樽裡的咖啡」的意思。再走近厚重的木色木桌時,桌上不知何物突然發出鬧鐘的響鬧聲,白井剛於是本能地拍向桌上鬧鐘,可是鬧鐘與響鬧聲之間卻沒有必然關係,拍打鬧鐘卻換來流水淙淙之聲……這原是向種種約定俗成、理所當然的關係提出質疑。
體育(課)部分,白井剛跳上厚重木桌,桌面上卻已鑽好多個圓洞,使得站到桌面的他不斷掉到地上。桌面木材中又暗藏磁石,白井剛的舉手投足會令桌上物品移動,自我「拍心口」又會出現類近於燒炮仗的聲音。體育和體育課對人體的理解,似乎又一點一點被超越和推倒。這時候,旁邊三層高的金屬建築架上,站著血紅雨衣怪客川口隆夫,以極矯健的動作從架上「降落」到地面,與白井剛圍繞木桌拍打、扭動身體來產生互動,更不時把血紅雨衣披到白井剛身上。想當然的是,血紅雨衣內藏具「肌電感應系統」的裝置,使得演員們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會外顯為場內直徑八米的圓環支架上的LED燈的閃現,或電腦影像投影的變化,大有「他說有光便有光」的意思。
究竟什麼是「肌電感應系統」?根據《true/本當(真的)》的披露,就是以肌電感應器捕捉表演者的微細肌肉反應,微細程度甚至在訊息抵達大腦之前,已經轉化成不同的訊息模式,以無線方式傳送到電腦介面,並隨即化成指令,製造出不同的聲效、同時控制LED燈光及影像操作。表演者的「心念一轉」所帶動的肌肉反應和每個動作,都會通過觸發「肌電感應系統」使舞台上的燈光、聲音、影像產生變化。
於是,在《true/本當(真的)》的語言技巧(課)部分,語言幾乎是付之厥如的。有的只是投影屏幕上,不斷出現又極速消失的仿宋體漢字。文字中不斷放射出對語言的不信任,如藍色有深藍淺藍,那黑色有深黑淺黑嗎?白色有深白淺白嗎?這都是在現實生活中唾手可得,但又從沒被認真考過的問題。社會研究(課)部分,投影屏幕上出現一大堆數字和圖表,像極了在新聞報道和財經消息中可以看見的走勢圖、bar chart或pie chart一類的東西。原來我們一直活在一個資訊數字化圖像化,並且把現實生活抽空的資訊系統中。試問有誰會從這些圖表,得以更加了解社會問題?這些形式主義的東西卻往往反過來麻痺我們的感知,造就「失業率只有百分之六」一類麻木不仁的腔調。
最後的數學(課)和生存(課),主要是川口隆夫與白井剛在厚重木桌周邊的互動。在「多媒體無限系列」的介紹刊物中,其實已刊登了《true/本當(真的)》厚重木桌的「機關照片」。把長方形木桌斜切成三部分的設計內有精密的機械裝置,擔當舞台效果的神經中樞。在數學和生存的環節中,桌上的書本照片地球儀杯子都被隔空移動,奇幻的極致連演員的身體都隨之發出奇異的聲音!不過《true/本當(真的)》的終章卻安排木桌上出現一個個圓洞,演員都掉下來了,白井剛最後站在原屬厚木桌一部分的圓柱體上,緩緩拿著牛奶瓶喝著,與序幕的水杯發生格格不入的聲音遙相呼應。
觀乎此,《true/本當(真的)》成功地將我們日常生活非常熟悉的事物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合十位日本先端藝術家之力研發的聲效、LED燈光及影像操作和演員身上的「肌電感應系統」,不斷顛覆觀眾的感官體驗。當然,如果回到導演開宗明義說要從「人為系統」出發觀照世界,重新審視和拆解現實中種種「必然關係」,可能未必「自其然」;《true/本當(真的)》的成熟精準技術,反而更坐實了「人為系統」的計算精確的必然性。而在這層關係上,「人為系統」一點也不「假」,而是再真不過的「真」。那麼,在後現代社會,假作真時真亦假。
如同突然冒出「魔戒三部曲之四」─真的的確假不了,假的可又太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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