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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 明
當《海上傳奇》的第一個鏡頭顯示的是外灘浦發銀行門前的銅獅子,並且背景配上了獅子壓抑的怒吼聲時,我們知道,上海百年歷史所經歷的血雨風霜,帶給賈樟柯的終究是不能平易。
屈辱、開放、繁榮、失落、華洋雜處、三教九流、赤膽忠心、物質至上……這樣一種豐饒而複雜的歷史,使得我們在紀錄片《海上傳奇》中,看到了一個交織著歷史與記憶的「不一樣的上海」,以及那個「不一樣的賈樟柯」。
「傳奇」的個人「註解」
被暗殺的父親、跳樓自殺的母親、解放前夕被槍斃的未曾謀面的父親、被誤解的父親、被「遺棄」的母親、作為黑幫老大的父親說出了「我活著你們都活不了」這樣悲情的話……《海上傳奇》以個體的視角去講述那些已經遠去的傳奇,從而使歷史以一種逼人的質感再度呈現——如果我們認為歷史不僅是一種被講述的話語,更是一種被記憶的話語的話。
出生於1965年的德國作家米爾科·邦內不久前在上海的一個交流活動中曾經這樣發問:「可不可以把別人的歷史當作我們自己的歷史?」他說,這是他寫作長篇小說《我們是怎樣消失的》時,自身所懷有的一個揮之不去的問題。另一個問題是:人為什麼不願意談起悲傷的、沉重的過去?
人為什麼不願意談起悲傷的、沉重的過去?也許,那是因為一切在談論者心中尚未成為「過去」。人為什麼可以談論過去?也許,因為那些「過去」通過講述,已經成為「傳奇」;當事者談論「傳奇」,是為了給「傳奇」加一個自己的註解——即使這些「註解」往往命運難測、時常遭到忽略。在《海上傳奇》中,通過後代講述對先輩的記憶,「傳奇」開始回歸成「個人事件」,歷史由此變得細碎起來。「可不可以把別人的歷史當作我們自己的歷史?」答案也許是——可以,只要你能從別人的歷史中感受到人類共同的命運,感受到自己的命運。
《海上傳奇》中有兩個鏡頭最讓我感動。一個是烈士之女王佩民講述自己對未曾謀面的、在自己出生前被殺害的地下黨員的父親王孝和的記憶。那些記憶通過一位香港記者在行刑前所拍攝的照片而滾滾而來,在以後的歲月裡從不曾停歇、不曾淡漠。照片上的王孝和,身著白襯衫,年輕,有學生氣,被敵人架住,卻又面帶笑容,嘴巴微張,似乎在說著什麼。那是1948年9月30日。那一年,王孝和年僅24歲。他年輕的妻子不想活了,卻又活了下來,為了保留英雄的骨血。
在王家衛的電影中成為「老上海」的象徵的潘迪華,講述母親如何在1949年帶著她從上海來到香港,靠「跑單幫」過活。回憶那段相依為命的往事,潘迪華為只比她大16歲的母親一輩子沒有享過福而哭泣。曾經,男人可以娶好幾房老婆,而這些老婆也都能「和平共處」,潘迪華認為這是舊社會「一個不好的事」。1949年,當男人再也不可以合法擁有多房妻妾時,潘迪華的媽媽帶著她來到了香港。18歲的潘迪華由此而成長、獨立起來。在賈樟柯的鏡頭中,70多歲的潘迪華仍然保持著女性特有的優雅、從容以及數不盡的情懷。
「傳奇」與「現在」
還有曾經的勞模、曾經的女明星、曾經被用繩子繫成「一串」擠上去台灣的輪船的孩童、曾經在上海的里弄經歷少年的成長的畫家……還有抓住歷史的機遇一夜暴富的上海男人、通過寫作達到「個體自由」與「財富自由」的新一代上海人。可以說,靠倒賣國庫券致富的楊懷定、新一代偶像韓寒是《海上傳奇》中僅有的當代上海人的代表,代表著上海最新近的歷史與可能性。因為只有他們,講述的是「現在」而不是「過去」。這個「現在」,是改革開放以後、一直延續到今天的「現在」。
翻檢大陸、香港、台灣所有的記憶,採訪了80多位人物,有關「現在」,我們只看到了一位因改革開放而致富的「楊百萬」,一位因改革開放而使得自己的叛逆與才華都有了用武之地的韓寒。對「歷史」與「現在」的巨大反差,一個可以解釋的理由是:傳奇,永遠在回眸之中產生。
也可以說,這就是賈樟柯與眾不同的地方:他關注個體的經驗與情感,可是並不在意表達自己的「不關注」。就像影片一開頭,看到灰濛濛的黃浦江、輪渡上平凡的、沒有色彩的人們,總讓我懷疑,賈樟柯是不是將上海拍成「三峽好人」了?當賈樟柯執著地將鏡頭投射到擁擠雜亂的里弄、打麻將的阿公阿婆、造船廠躲雨的工人、建築工地裡衣著各異的年輕打工者,而對上海最富盛名的「白領」,只用了一個契訶夫式的「在電梯前」這樣一個場景時,我們會發現,賈樟柯仍然是賈樟柯,他呈現他眼中的上海,即使這不是別人眼中的上海。
「傳奇」,原本就是一樁一言難盡的事;就像「城市」,也是一樁一言難盡的事一樣。我們來到這個城市,我們看到它,我們永遠看不到它的全貌,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它的全貌。於是,我們從別人的故事裡尋找,我們從別人的鏡頭裡尋找。我們從「傳奇」裡尋找。
片尾,在影片中迷迷濛濛走了很久的趙濤在夜色中踏上一段樓梯。也許,她以為樓梯總是能將她帶到某一處的所在。然而,樓梯的盡頭是斷掉的橋樑。不知是尚未完工,還是剛被拆掉。驚悚,同時是巨大的疑問:你要往何處去?你能往何處去?I wish I knew.
傳奇,也許就在勇敢的探索中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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