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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 輝
經歷了長年的大雨,攤棚中的商品都殘缺不全,布門簾長了一塊塊霉斑,櫃台被白蟻蛀壞,牆壁遭濕氣腐蝕,可是第三代的阿拉伯人跟祖父和父親坐在同一個地方,姿勢完全相同,沉默、勇敢,時間和災禍都動不了他們……他們面對賭桌、油餅架、射擊廊、解夢和預言巷的殘跡,精神十分堅毅,奧瑞里亞諾.希岡多(Aureliano Segundo)照例不拘禮俗,問他們靠甚麼神秘的方法免受暴風雨侵害,他們怎麼沒淹死,挨家挨戶一個問,他們都露出狡猾的笑容和如夢的目光,事先未商量卻說出了同一個答案:「游泳啊。」
在《百年孤寂》(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裡,馬孔多(Macondo)經歷了哥倫比亞內戰、西班牙殖民和美國商業入侵,乃至一場豪雨的浩劫。洪水是天災,比之許多人禍更具體而微地改變了人和世界的關係。世界殘缺,沒給洪水淹死的倖存者都沉默了,可是對生命、對愛、對許多事和情的執著都漸漸淡忘了。
耶和華囑咐諾亞用棐木方舟,伏羲和女媧兄妹躲進葫蘆裡,洪荒世界得以繼續繁衍。洪水淹沒大地是神的意旨,諾亞和他的家人得以生還是神的恩寵;伏羲、女媧兄妹免於淹死,卻是人的掙扎,也是人對神的反抗。
也許還有些人像荷魯(Miroslav Holub)那麼安靜而無奈,那就只好構想著《對於洪水的簡短沉思》(Brief Reflection On The Flood):「我們從小就相信/當一場洪水出現時/水流將越過所有界線,/覆蓋樹林和溪流,小丘和大山,/移動暫時的和永久的居所。」「只有某種形式的方舟……只有/阿拉拉特的某種形式……誰知道?/……歷史是一種沉默/建基於壞透的記憶。」「一場真正的洪水/看上去更像一個泥潭/像附近的一片沼澤/像一個充滿肥皂泡的洗衣盆/像沉默/像什麼也沒有。」,「一場真正的洪水是/從我們的嘴巴冒出許多水泡/可我們認為它們是/詞語」。沒事,如果從嘴巴冒出的水泡只是「詞語」。
洪水過後,人生存下來,可是世界變了—伏羲、女媧兄妹成親,繁衍下一代,人倫的關係改變了;馬孔多家族也出現了亂倫、癡戀、縱慾等殘缺不全的愛。人的身份改變了,道德觀念不再是人的思想行為唯一規範,李龍第於是就變成了亞茲別。
那是七等生的《我愛黑眼珠》,李龍第抱著一個生病的陌生女人,感情變形了,他的妻子叫晴子,隔著洪流在對面的屋頂向他招手,他說:「這一條鴻溝使我不再是妳具體的丈夫。」懷裡的女人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亞茲別」。他將妻子的綠色雨衣和葡萄乾麵包都給了陌生女子。
「那個女人說你是李龍第」。「李龍第是她丈夫的名字,我是叫,叫亞茲別,不是她的丈夫。」「在這樣龐大和雜亂的城市,要尋回晴子不是一個倦乏的人能勝任的」。
洪水像許多人間的變亂劫禍,從現實和幻覺之間,改變了個人身份和人際關係,又把人和世界帶到混沌的神話,讓幸存者按照現實或想像的處境,重建人倫的秩序。如果李龍第和妻子相隔的是忘川,也許只是一個曾經流行的離亂故事,失散、重逢卻不相認;那麼,當洪水暴發的時候,倫理為什麼像一切秩序那樣徹底崩潰?那可能僅僅是因為:「妳憤怒的不在我的反叛,而在你內心的嫉妒;不甘往日的權益突然被另一個人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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