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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畫:楊智
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阿女,你廿九歲了,幾時跟威廉結婚呢?」我問。
「不用啦,現在很好,各自跟爸媽住,放假一起去玩。」阿女在我們溫哥華家那極大的廚房,開動洗碗機,答。花園外面遠處有頭小熊人經過,嗅嗅垃圾桶,想翻東西吃。我們下午燒烤過,小熊人最喜歡蜜糖雞翼的甜香。我起來把門窗關緊。
這番對話,我跟阿仔阿女講過十幾遍了,我沒氣再講了。他們一味想佔家裡便宜,住我們的吃我們的。不過也罷,反正最後,東西都帶不走。
我是怎樣來到這地方的呢?小熊人竟日在山邊走來走去,無聊至極,咬光我種在園子裡、轟轟烈烈出牆的花。女人來了越長越胖,男人來了越縮越瘦。當時過了來,老婆一年變了肥婆,女兒天天長肉,也變了肥妹,只有兒子像我,是排鋼條。
我是怎樣來到這地方的呢?每天開車上班途中,我都問自己一次。我當然知道答案,我是為了找我朝思暮想的舊街坊、美如聖母的瑪利亞而來的!而且很快就給我找到。那是七幾年,多倫多市中心的大街。我們都穿著褲管長得可以掃街的喇叭褲,就那麼遇上。
「你也來了!」有白磁觀音容貌的瑪利亞,獨個兒,揹個麻布袋,開心跟我打招呼。
我說,去對面公園坐,聊聊好嗎,許久不見,你媽媽妹妹都好嗎,這邊有沒有再開店賣涼茶?瑪利亞說,你去那邊買兩個潛艇,我們邊吃邊聊。我在公園那邊長紫尼A。
甚麼是潛艇?我不好意思問。走到對面街,看到招牌上的英文sub字,見到出來的人全拿著長形夾肉飽,明白了。我轉身想看看她仍在嗎,要問她吃甚麼口味,沒了影。我突然感覺她已經走了。不過還是買了兩隻潛艇,一手一個,整個公園找遍,最後還是自己啃掉。撐著,難受了好久。
然後我是多倫多CN塔也沒上,大瀑布也沒玩就回來了,因為做花圈花籃生意的爸爸突然病倒。爸爸以前說笑講過,人死了,只消用草蓆一包,叫政府來收掉就算。我們當然不會這樣做。爸爸算得上是風光大葬的。我那年剛學滿師,繼承了花店的生意。往生極樂的花籃是我紮的,我的毛筆字吊起來,也很見得人,所以靈堂上大幅祭帳的字,都是我寫的。破地獄那一段,真是有聲有色呵,樓上樓下其他靈堂的人,都來了,擠在門口看熱鬧。如果死的不是爸爸,他也會擠在外面看。
不過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我二十歲人還很怕鬼。他常罵,你呀,冇鬼用,去殯儀館收番曭嵹擐邠[都唔敢,第時點做生意!於是我豁出去給他看,晚晚十二點去殯儀館收竹架。那種地方,總是用猛白的光管,照得臉發灰青。我飛快的工作,又扮牛榮唱,一呀呀葉、輕呀舟呀呀去,人呀隔,萬呀重呀呀山,邊告訴自己不要怕,沒甚麼好怕的,反正鬼都知道,我是為他們服務的,然後揹起竹架朝出口急跑。
其實我真沒想過要做這種生意的。瑪利亞甩了我,我很快就結婚,很快有兩個小孩,小孩很快就升中。我想,罷了,我愛花,但還是很怕鬼。人移民我移民,賣盤走,死不再上殯儀館。
我是怎樣來到這地方的呢?現在想這個已沒意義。我想的,是怎樣可以離開這個地方,而且我想再找一次瑪利亞。
開車是不會碰到瑪利亞的。即使碰上,也未必認得。她應該也變了個肥婆。
這就是我上班的地方,車泊在玻璃門外,裡面是兩個小房間:一個錄音室,一個直播室,總共只四人。我負責打雜、譯電訊、管帳和出糧。其他三個,位位是技術員、唱片騎師、評論員和新聞主播混合體。他們每人都有番邦的博士學位,大隱於市呢。我尊稱他仨為西方三博士。
你為甚麼總是撞到人呢?這是西方三博士最近常罵我的話。對不起對不起,我埋頭譯稿,做帳目。做完事才下午三點,我走到後面一小片園圃,打理我種的玫瑰。這幾天,地上忽的開了很多紅黃藍紫的小丑花,搖頭晃腦好可愛。我挨著石階坐下,喝著家裡帶來的濃茶,突然好想紮一個新娘花球,但給誰呢?
抬頭看天,記起粵語片一段說話:天,是藍色的,雲,是白色的,花,就有好多顏色,紅的,黃的,藍的。男主角說得真沒錯,有空的話,要多看看。以前聽到就爆笑的文藝對白,現在覺得,有智慧。
喝完茶,回去看那三博士在幹甚麼。隔著玻璃門聽見他們說,他是不是出毛病了,一天要撞我身上好幾回,樓梯也常踏錯腳。另一個說,我看他近來開車很慢,彎彎曲曲的,以前哪會這樣。第三個加入:不會吧,他譯的外電還可以,寫的字也整齊好看,應該不是眼睛問題。這時我推門進去,三博士就低頭幹活。
過了不久,我就不開車了,告訴老婆我犯偏頭痛,請她送我上下班。大風雪那幾天,多數人不用上班,但電台不能停播。也難為她,早晨四點起來給我煮早餐,五點開車送我進城。一個漸生銀髮的女人,穿著睡褲,蹲在車房,為了我,大寒天給車胎綁上雪鐵鍊。
晚飯後,老婆仔女和男女朋友,圍著客廳大電視看韓劇。我夜裡不出去,留在房裡,翻玫瑰花的書。有時想聽CD,但封套上的字太小,找不到想聽的。心裡哼來哼去,又是牛榮的一葉輕舟去,不過現在覺得小曲沒味,只喜歡反線中板那段。反覆的哼,講到他,唉,依舊身羈北塞,唯嘆唯嘆福呀薄、緣呀呀慳。
然後,我走起運來。接著那個星期,咱們電台突然宣佈裁員,我馬上要求保障權益。我們這邊的電台雖小,公司卻是全國的,有規有矩,不到它亂來。女兒幫我打好一大堆文件,又找到醫生,證明我因工患上弱視,不但不能裁,還要提早退休,有醫療保障,六成支薪到六十歲。之後,政府養。
我自由了!三博士暗中私語。我覺得呢,這是我修來的福。
安頓好老婆和兒女,確保家裡夠錢用,我第一時間飛回香港。女兒開車送我去機場,我心情靚極。女兒給我沖好一壺杞子桂圓茶,帶上飛機。我說安檢很嚴,茶水應該不能帶。那,她說,你在機場先喝掉。選機位的時候,她吩咐地勤小姐,要專派一位空中服務員照應我,上下樓梯要扶住。
女兒很憂心的樣子,要一個人飛這麼久,東京還要轉機,單靠航空公司行嗎。
我說太行了,成田機場最多新鮮玩意,不會悶的。
她將我交給地勤小姐,開車走了。女兒納悶,不明白爸媽,一個回去一個留下,為甚麼都各自興奮無比。老婆知道我要回港,馬上找了份超市工作,把頭髮染黑挑紅,修得貼服,買了一堆新衣服,在房間試來試去,不再煲劇,還破天荒要減肥!女兒不明白,我們各自都要找一些東西,而且最好分開找。雖然我不清楚老婆要找甚麼,她也不知道我在找甚麼。
上到飛機,服務員帶我去通道邊座位,方便我出入。我堅持要換窗口位。
我前後張看,機艙裡有大片小片顏色,形狀,在晃動。你別說,瑪利亞或者就在這機上,誰知道。我興奮地挨近冰冷的小圓窗。下面灰黑,這兒那兒有片片雪白,是洛磯山脈嗎?即使只看到一個影,也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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