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這個星期天,天氣好得出奇,隨大夥兒出海,海水正藍。這個星期天,炎熱、翳悶、冒汗、暴曬了兩個多小時,有點神志不清。可又感到那火灼灼的感覺,充盈得像一盞孔明燈,升騰著充盈的幻覺。這幻覺真好。
這個星期天,海水正藍,天藍得深闊一些,海藍得淡泊一些,都彷彿給火辣辣的驕陽煮沸了,在冒煙。睫毛上的汗淚滴了下來,掉在遊艇的甲板上。不一會時又給曬乾了。身旁的人的手提電話響了:「是啊,今天熱得很呢,我們出海去了……是啊,偷得浮生半日閒嘛……是啊,我也不想再解釋了……是啊,清者自清……」
身旁的人繼續在藍天碧海之間,談他的電話,一談就談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是啊,不是不想,只怕心機枉費……是啊,你不發惡,他們認為你好欺負……是啊,挺難訂位的,我有個熟人在那裡當經理……」
這個星期天,難得出海,想告訴船主:就停在落陽湖吧。只是不知道落陽湖還在不在。那是說,不知道這個星期天的落陽湖還有沒有十多年前的靜好。那時夕陽像流星雨,灑了一陣又一陣。七十紅、四十藍,再加十個黃十個黑。漸變色,厚薄均勻。
這個星期天,開始想念一些久違了的人。當然也想念一起喝紅酒亂吹牛的老朋友。當然也想念一串又一串似被暮色掩蓋住的無聲歲月。當然也想念擱下差不多一年的許多音訊。身旁的人繼續在夕照與燈影之間,談他的電話:「這個星期排得密麻麻了,對不起……是啊,有好幾個月沒碰頭了……是啊,有空該聚一聚……是啊……」
這個星期天,本來想告訴你一個故事,比如說,西西的《我城》有這麼一段:「這是一個星期天。星期天和星期任何一天一樣,循例會發生各式各樣的事,有的甚新鮮,有的仍然極為古老。」要說的倒是星期天,以及星期天循例發生的各式各樣的事。其實也沒有所謂新鮮不新鮮。
那個星期天,如果不在船上,大概會走遍了大街小巷。很多年前已經試過了,大夥兒捧著剛剛印好的報紙,不停地向報販游說,收下幾份吧,寄賣而已,請幫忙。由青山道走到尖沙咀碼頭,由筲箕灣走到上環,才求人收留了三四百份。
那就感覺非常好了。算一算,那是大半生前的老故事了。那時一起走遍了大街小巷的朋友,話說已經失散了很多年,都不通問聞了。嫁了,娶了,生子,生病,生氣,各有各的生活,以及其他。想想仍覺新鮮,新鮮得像一瓶剛剛打開了蓋的橙汁。橙沒有了,只有一瓶未過期的橙汁。
其實早已經是非常古老,像老祖母留在木漆盒子裡的一枚爛牙。一起走到從前。可是都失散了半生,沒有誰再認得誰了。有一段日子還跟牛仔久不久見面,可是已經有五、六年再沒有碰頭了。聞說他早就轉了行,再婚,搬了家,寫了一些詩又決定不再寫了。那是說,橙或蘋果也許都沒有了,可都有一瓶尚未過期的橙汁或蘋果汁。
想想就已經是大半生了,誰都不可能認得誰了。或許在軒尼詩道、英皇道、彌敦道、上海街、青山道、太子道……擦肩而過,匆匆忙忙,皆因誰也再認不得誰了。大半生之後,也一樣走遍大街小巷,只是各走各的大街,各走各的小巷。
星期天照例要發生很多事情。有些在船上,有些在路上,思前想後,有些新鮮得像果汁、或果醬,有些很古老,像水果、果樹,或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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