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雨天裡最好讀書,比如讀周作人的《雨天的書》,或周氏在序中提到的:「約翰妥瑪斯密(John Thomas Smith)著有一本書,也可以譯作《雨天的書》(Book for a Rainy Day)」,可他說「這本書我沒有見過,只有講詩人勃萊克(William Blake)的書裡看到一節引用的話,因為他是勃萊克的一個好朋友」。當今的讀書人也許要比周作人幸福——那本書全名叫《A Book for a Rainy Day》,不管是晴天或雨天,隨時都可在Google圖書館讀到哩。
周作人的《雨天的書》收錄了一些寫給孫伏園的書信,似乎也不一定寫於雨天,他的心底有雨,乃有此想法:「在晴雪明朗的時候,人們的心裡也會有雨天,而且陰沉的期間或者更長久些……」書信本來就是一種流水行雲的書寫體裁,形式也總是隨著一個人跟另一個人說話的語氣或感情狀態,在一念間,翻手為雲而覆手為雨。
周作人後來寫給乃兄魯迅的絕交書,也像一封雨天的信,不管寫信時是不是雨天,心底倒有一場非下不可的苦雨:「魯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後請不要再到後邊院子裡來,沒有別的話。願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這樣的書信,寫者和讀者都不免是傷感的——也不是沒寫過,只是始終沒有非寄出不可的決絕之心。
如果真的在雨天裡給一個人寫這樣的信,信裡大概不會說到具體的某人,或某事,合該像知堂那樣平靜地表述決絕就收筆了。這些日子以來,熱帶氣候醞釀了好一陣子,又遠去了,心底時晴時雨,而別的地方倒陷於風災了。兩個人共存的城市也並非無事,雨天也許不一定是書信紀事的伏線,好一些事情,不管下雨不下雨,要發生的始終會發生。
雨天的絕交信省卻了外交家那樣的天氣詞令,不必營造氣氛,不必好為空白的過場暖身,有話直說,說完即止,「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只說當下,「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就像雨天裡風濕發作、關節炎隱隱作痛,本來就是陳年傷患。
雨天恐怕也不僅僅是一個象徵,有時是心情。雨天的信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要言好的就言好,要絕交的直言絕交,省卻下筆時的惆悵就好,也不用刻意說些甚麼故事了。選擇了寫這樣的一封信,執筆時倒也不必避甚麼嫌了,寫了上款,便有話直說,末了,寫個下款便收筆了:「以後請不要再到後邊院子裡來,沒有別的話。願你安心,自重。」
這樣的信太悲情了,最好還是能忍則忍,忍不住寫了,最好還是不寄,猶如洛夫的一首詩,叫做《雨天訪友》,過其門而不入:「雨天過訪/尚未敲門/傘的水漬/濺入頸項/沿背而下/一陣寒意/如刀劃過/猝然想起/江南水聲/泠泠響自/小小運河/蜿蜒繞過/我家後門/三月水漲/魚群吹浪/河中有船/岸上有人/隔水相問/原是同村/甚麼樣的天氣/甚麼樣的鄉愁/滿街只有風雨/不見一瓣杏花/驟聞高樓有人/哀歌胡笳十八/不待主人開門/我又隱入傘後/翻起風衣領子/追蹤雨聲而去」。心底有雨天,不如不見,也再沒甚麼好說了——訪友如是,絕交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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