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這些年來,除了偶爾要寫篇文找資料,我已不大上圖書館了。倒記得讀中學的日子,上圖書館可不必什麼理由,尤其是在該上課的時候還在街上閒逛,逛悶了,便走到附近的圖書館,走進去也不一定很專心的看書,東翻翻,西揭揭的,一個早上或者午後就溜走了,然後便裝著下課似的回家去。
那時學校在九龍塘,不想上課的日子,便走進界限街的中山圖書館。那是一所老派的圖書館,不常有新書,經常很冷清,容易找到空桌子。裡面的燈光不甚明亮,卻有一排在高牆上的窗子,從書架抽出幾本書,多半是舊得近乎破爛的書,往臨近窗子的空桌上放下,翻翻揭揭,累了便換個坐姿,抬頭看窗,窗外的陽光爬滿桌面,正好給桌上的舊書曬曝一下,翻揭書頁時,有一陣紙張發霉的氣味——那裡的書,大概嗅的時間多,看的時間少。
有一回,在圖書館翻揭《中國學生周報》合訂本,讀到勞思光的一篇文章,題為《買書》,他說買書不如到圖書館借書,邊讀邊覺得很有道理,便把文章抄錄下來(其時尚未盛行影印):「在圖書館中寫劄記,是真正『用功』;借圖書館的書回家,在限期歸還的條件下,至少也不得不趕讀一遍;這仍比買了書堆在書架上好得多」,此外,「借了書回來,趕讀一遍,再做些摘記一類的工作,確實最有益處;每當我送還一本書的時候,我常常覺得這本書已是我熟知的了。不像架上堆書那樣,雖近實遠」,據此,他「以為人人都應盡可能不買書而借書」。
另一回,在圖書館讀到泰戈爾的一篇散文詩,題為《圖書館》,邊讀邊想,大概沒有人比他更慷慨地禮讚圖書館了:「人用電線禁錮電流,可有誰知道人把『聲音』關在『靜寂』裡!有誰知道人把歌曲、心中的希冀、清醒的靈魂的歡呼、神奇的天籟包在紙裡!有誰知道人把『昔日』囚禁於『今日』!有誰知道人僅用一本本書在深不可測的歲月的海面上架起了一座壯麗的橋樑!」「進入圖書館,我們佇立在千百條道路的交叉點上……不管你朝哪個方向奔跑,都不會遇到障礙。在這小小的地方,軟禁著人的自我解放。」
泰戈爾說得太好了:「如同海螺裡聽得見海嘯,你在圖書館聽見心臟的跳動……生者與死者同居一室……誰也不歧視誰」。從前在圖書館翻書,雖然大都讀得不算專心,可是遇上喜歡的,卻至今不忘。有一回,讀到白萩的一首詩,叫做《羅盤》,後來就成為一份和朋友合辦的詩刊的名字。上圖書館,除了看書,還有別的東西好看嗎?有的,至少有一樣東西可看——喜歡翻揭書本封底裡的借閱登記卡,看看什麼人借閱過那本書,看看有沒有一些認識的名字。說來真是有趣了,在認識一些寫作的朋友之前,已經在一些刊物上讀過他們的作品,也曾在圖書館的書本借閱登記卡上見過他們的名字。
在圖書館除了看書,還有好一些別的東西看,比如說:人在書本上留下的痕跡——如果在大英博物館,還可以看見「馬克思的腳印」:他每天在固定的座位磨上十個小時,習慣在座位下用腳來回磨擦地板,據說就這樣磨出了腳印。難怪有人說,沒有圖書館就沒有馬克思,而他自己也這樣說:「我已經大約兩個星期沒寫東西了,因為,當我不在圖書館的時候……無論有多麼好的願望,也總是動不了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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