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鳳
即使那些從小就讀不進書的北京孩子,也沒人願意將來當工人。
有個親戚的兒子只上過職高,畢業後托親朋好友找工作,首要條件卻是堅決不當工人。好不容易給找了個銷售汽車的活兒,用人單位看檔案後臨時變卦說他的學歷只能幹修理工,小伙子當即斷然拒絕。歲月蹉跎眼看他滿了30歲,依然沒有穩定職業,沒有學會一門謀生技能,反正他的父母有幾套房子以及不菲的積蓄,所以這輩子不愁吃喝。我想,若是這位職高生畢業就當了工人,現在應該是個技術成熟的「老」師傅了,長一手老繭,有幾手絕活兒,承擔起養家餬口的重擔。
器宇軒昂、著一身勞動布工作服的工人階級形象,在北京已瀕臨絕跡了。一提起工人,人們想到就是神情不安、渾身臭汗、沒有文化、隨時會被解聘的社會底層打工仔。北京企業的苦累活兒都讓農民工包了,北京年輕人寧願家閒著也不當工人。甚至誰家孩子當了工人,家長在人前都低人一頭。
北京南三環最後一片工廠區拆除前夕,我去曾上過班的工廠告別。很多工友那時不過40歲上下,正是年富力強的年華。他們中有的是國家級勞模,有的是北京科技獎的獲得者,有的人學歷不高卻身懷絕活兒,能看懂外文圖紙。然而他們面臨的共同命運卻是─下崗和提前退休。企業最有技術含量的車間─工具車間已經賣給民營企業。其餘車間全部加入了合資企業。合資企業就是代工廠,不需要技術工人,需要的是年輕力壯、替換性極強的生產線裝配工。看著對工廠戀戀不捨的工友,想起了北京工人的黃金歲月。
30年多前,北京人以當工人為榮。一條洗得發白、合身的勞動布背帶褲,能穿出集粗獷與健美於一身的時裝效果。在國有大廠,一位技術精湛的鉗工師傅,其地位甚至高過科室職員。一位鄰居初中畢業分配到北京飯店,可她寧願進一家紡織廠當三班倒的女工;還有位同學的妹妹分配在王府井工藝美術商店,她也竟然寧願進一家製鎖廠當工人。她們都覺得進服務業低人一等,當工人才算是進入社會主流位置。
下鄉回城進了工廠,我買了車、鉗、銑、刨、磨的全套技術叢書,懷著把技術學精的一片雄心。工段裡最熱愛技術的是我的班長。他因家貧15歲就進廠當學徒,29歲已是技術精湛、在車間很受大家尊敬的「老」師傅。他磨的刀和鑽頭比別人多幹出一倍的活兒,機床出了問題別人都只會叫機修,他卻能一鼓搗就好。他說,當年邊給脾氣暴燥的師傅遞鉗子、鈑子邊偷偷學技術。那會新活兒很多,總有新東西學,工人都得會看圖紙。
可到了1970屆以後的青工進廠,技術漸漸變得不值錢,上桿子教人家都不學。當時青工中有句順口溜:「不學不會,不會不累」。年輕人迷戀的是搞對象、學外語、喝酒、打牌,滿足於當「一刀活兒、按電鈕」的步序工,怎麼輕鬆就怎麼幹。那時的生產線上工序已分得很細,每個人只需要完成一個動作,只需要會一台機床的操作。
師傅感嘆:工人階級的好時光過去了!不久恢復高考,之後工廠就開始文憑熱,目標就是不當工人。再後來,學技術還真沒有用了,合資後技術人員成了翻譯及資料員,工人就是活的「機械手」。
工人迅速在企業淪為最底層。幹的活兒最累,收入最低,考核最嚴,勞動環境最危險。在衝壓車間,手指頭全的工人都很少。而企業科室呢,乾乾淨淨坐著無所事事,收入高且穩定,分房、漲工資都在工人前邊。工人們八仙過海各顯其能逃出車間,去庫房、去打印室、去銷售、哪怕去看大門,就是不願再當工人。那時國企辦公大樓都人滿為患,管理層近親嚴重繁殖;龐大的管理層壓在生產一線之上,讓國企不堪重負。後來生產線乏人,就招復員大兵,招農民工。
現在誰家孩子還想當工人,會被人看成有毛病,哪怕賣服裝、當服務員、推銷保險,都不當工人。工人地位越來越低,反映的是時代價值觀的變化。
製造業的衰落,讓工人地位一落千丈。機電、汽車行業等產業工人集中的大型國企,是北京最先衰落的行業。合資後研發、銷售權都在外方,企業基本變成代工廠,需要的是勞動強度極大的簡單勞動力。年輕人從小就看到當工人的家長們下崗,提前退休,再就業難,深深體驗了工人的弱勢位置。在北京,「學而優則仕」的理念深入人心,職業之間等級森嚴。最上層的是公務員,然後是老闆、銷售、白領、專業人員,最下層的才是工人。
社會價值觀中,能快速陞官發財的職業最熱門。有文憑的靠專業、靠進官場混關係;沒文憑的靠倒騰貨物,靠給人幫閒,哪怕靠擺地攤,都可能比當工人賺得多。在貧富差別極大的北京,看到眾多投機者從房市、股市或其他行業輕易就獲得了成功,人們就都想僥倖暴發,不願意老老實實幹一門營生。從前需要十年八年才能培養一名技術精湛的八級鉗工,現在誰還願意花那麼多時間學技術?在不少人眼裡,任何技能都是「雕蟲小技」,只有經營人際關係被看成大事。
奠定生活的希望,既要有經濟基礎,也要有個體可持續發展空間。可是在北京人眼中,如果當了工人,就二者皆難。
企業少研發多代工,需要的僅是替代性極強的工種。代工廠的工人勞動強度大,人的可持續發展空間幾乎沒有,年輕力壯的時期一過,就可能被替代掉。據說有的民企生產線換人如換刀,春秋各換一季,理由是還沒學會偷懶耍滑就要開掉。在發達國家的汽車生產線上不乏中年以上的工人,而中國企業生產線上,都是新鮮出爐的年輕面孔。用不了多少年,這些年輕面孔就可能被勞累、單調及無望磨沒了勃勃生氣。
多數精神垮掉的年輕工人,不是因為吃不飽肚子,而是覺得沒有希望。一方面是強烈的物質誘惑,富人毫無顧忌地炫富;另一方面,是自己的工具化人生,是醒著全部時間都被高強度的勞動填滿。階層之間的鮮明對比,讓年輕人心裡難以平衡,又怎能認為平凡勞動也有光榮呢?
雖然GDP增長速度不低,但北京工人收入增長卻很有限。工人與其他職業的收入的差距、管理層與一線員工之間的收入差距越來越大。現在北京工廠生產線簡單勞動的工人月收入一般在2,000至3,000元之間。很多城市的工人收入還遠低於這個水平,甚至只夠維持吃飯。這樣的收入幹上20年,也不能在城市維持一個比較體面的生活。
在美國,一個普通教授年薪為10萬美元左右,而三大汽車企業的裝配工,年薪最高卻可達15萬美元,老工人還能持有公司的股份。媒體評價,這是體制與利益結合了。在創新能力領銜歐洲各國的瑞典,由於高稅收、高福利的制度,讓公民收入差距並不大,一個體力勞動者的收入與一個醫生的收入相差並不懸殊,公民多是憑興趣勞動,即使當一名體力勞動者也能生活得很有尊嚴,很坦然。
相比之下,很多中國企業逼向生理極限的高強度勞動、低廉的收入,極低的社會保障及職業穩定性、安全性,與體面勞動的理念差距頗大。國際勞工組織早就提出了體面勞動的理念,以保障體力勞動者擁有體面的收入及各項社會保障。如果無論從事何種勞動,都能獲得足夠的生存尊嚴,獲得體面的社會地垃,工人的境遇就不會被妖魔化,也就不會形成工人低人一等的社會價值觀。
早在幾年前,珠三角地區的招工荒實際上就是技工荒,甚至有企業出價月薪8千元也招不到一個滿意的技工。現在老技工寶刀已老,新的不想接班。一方面是大學生就業難,一方面是技校招不滿生,企業招不到技術工人。幾年前,遼寧中部幾個主要城市的勞動力市場上,車工、鉗工、銑工的、電工的供需比例就是1:6,有的國企以10萬年薪及享受處級待遇招一名首席工人,卻極難招到。
一個不斷創新的社會,才有更多的職業發展機會;一個尊重所有公民勞動權益的社會,工人才能體面勞動;一個多元價值觀的社會,才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中國工人何時重獲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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