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話說十一年前,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與他的中譯者李笠談詩,他說:「寫詩時,我感受自己是一件幸運或受難的樂器,不是我在找詩,而是詩在找我,逼我展現它。完成一首詩需要很長時間。詩不是表達『瞬息情緒』就完了。更真實的世界是在瞬息消失後的那種持續性和整體性,對立物的結合。」此所以他寫得很慢,據說在一九九零年中風而致半身癱瘓之前,大半生才寫了一百六十多首,產量大概還及不上很多青年詩人。
這位應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曾坦言受過不少前輩詩人的影響,包括美裔英籍詩人T.S.艾略特,蘇聯作家、詩人帕斯捷爾納克(B. L. Pasternak),艾呂雅(Paul Eluard)和瑞典詩人埃凱洛夫(Gunnar Ekelof)。他認為詩人必須敢於放棄自己的風格,同時必須勇於做一個詩的禁欲主義者。在他看來,詩的首要美德是凝練——只有言簡,方可達致意繁。
他有一組題《論歷史》的小詩,第一首說:「三月的一天我到湖邊聆聽/冰像天空一樣藍,在陽光下破裂/而陽光也在冰被下的麥克風裡低語/喧響,膨脹。彷彿有人在遠處掀動著床單/這就像歷史:我們的現在。我們下沉,我們靜聽」;第五首說:「離房屋不遠的樹林裡/一份充滿奇聞的報紙已躺了幾個月/它在風雨的晝夜裡衰老/變成一棵植物,一隻白菜頭,和大地融成一體/如同一個記憶漸漸變成你自己」;他彷彿在說:歷史在累積過程中,悄悄地還原著生活的記憶。
他在散文詩《林間空地》這樣說:「森林裡有一塊迷路時才能找到的空地」,「農舍響著話音。這是世界的中心。但住戶已經死去或正在搬遷……農舍變成了一座獅身人面像。最後除了基石,一切蕩然無存」,迷路的人輾轉從歷史的遺址回到熙熙攘攘的人間,瞥見「哼著歌曲的電線杆子上坐著一隻曬太陽的甲蟲。翅膀收在閃光的盾牌後,精巧,像專家包打的降落傘」;收結得太好了,隱隱然聚焦於自然史與科學史的交叉點上。
我與特朗斯特羅姆的中譯者李笠有一面之緣,他曾在北京外國語大學修讀瑞典語,介紹我們認識的上海詩人陳東東後來在《杜鵑侵巢的儀式》一文中說得好:「……翻譯家在翻譯一首詩的時候,要做的事情就不僅是『翻譯』了——翻譯家還得依據原作者提供的『詩』,用另一種語言去寫出新『詩』。」那是說,譯詩也是一種詩的創作;那麼,讀詩,尤其是讀譯詩,在陌生的語境中若有所悟,何嘗不是一種創作的參與?
陳東東說,第一次讀到李笠譯特朗斯特羅姆,是一九八五年,在上海開往成都的特快列車的硬臥車廂裡,處境「契合著這首詩的不安:「淙淙、淙淙的流水/沉悶的聲音/古老的催眠。/小河淹沒了廢車堆場,在一個個面具背後/閃爍。/我緊緊抓住橋的欄杆。/橋:一隻駛過死亡的巨大的鐵鳥」;讀詩之際,「火車行駛在一座無名的鐵路橋上,鋼鐵柵欄的陰影排隊掠過詩的空白……並給出一種閱讀的寒意。」
對,讀特朗斯特羅姆,不管誰譯的,都合該讀出寒意,比如《孤獨》這首詩記詩人有一回在雪原上遇上車禍,幸而死裡逃生:「我長時間的徘徊在/東哥特結冰的田野上/半天不見人影」,「而在世界其他地方/人在擁擠中/出生,活著,死去……」「我必須孤獨/早晨十分鐘/晚上十分鐘/——無所作為」。那無所作為的孤獨,恰似一隻甲蟲坐在電線杆上曬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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