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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伍淑賢
這個應該是我舅父的灰衣人,聽見大門管事的這麼一喊,停下來,朝我看過來。他樣子跟家裡媽媽舊相片上的分別不大,只是頭髮全丟了顏色,遠看全是鮮白,很醒目。
一網籃的水果必很重,他先放地上,像在等我。
Klaus在不遠處的榕樹下站起來,也像在等我,有甚麼行動。
現在我才知道,怎樣跟一個親人相認,我是完全沒有準備。走上前的時候,我才想起,我是代表媽媽來的,如果媽在這兒,她會怎麼做,我就怎麼做,就是了。我本能地摸摸錢包,幸好有帶。
「我是阿芳的女兒。」我跟他招呼。奇怪地,我自然伸出了手,要跟舅父握手。
他細心看我的臉,端詳了好一回,然後高興地笑,卻不說話。我的手落了空,只好縮回來。他臉色有點紅,臉上魚骨皺紋交叉交叉。
舅父挽起網籃,示意我跟他走。他小區裡面有一排石窗A旁邊有個告示板,上面貼了活動資訊和幾條口號標語。我們坐下來。
我又說一遍,我是阿芳的女兒,媽叫我來看你,問候你。
舅父只是笑,卻不說話。
舅父你身體好嗎,是不是不舒服?
他指指自己的咽喉。我以為他是著涼了,或者咳嗽失了聲。他想了一回,然後拿起我的手,輕輕按他的咽喉,我才明白,他可能是做過手術,沒了聲帶。應該是有傷痕的吧,不過可能都跟皺紋混在一起,不小心看不出來。
舅父原來不能說話,書信裡卻從沒提過。又或者媽一早知道了,沒告訴我而已。不過以媽的性格,這種大事她一定按不住要說出來的。
我想給舅父紙筆,讓他寫,但剛才已知身上沒帶,那管事的人又冷熱無常的,不想問他。
Klaus可能有。我示意他過來,他給我一支自來水筆,一本小皮簿,打開是雪滑奶黃色的橫間條紙,舒服得叫人捨不得塗花,中間還繫了幼絲帶。
Klaus走開了,是回到榕樹底坐下。舅父見到一個洋青年過來又走開,很是奇怪。
我給舅父遞上筆和簿。舅父跟我一樣,拿住筆,看住簿,呆呆的,像捨不得寫。他放下皮簿,從網籃掏出一張不知是甚麼東西的紙團,小心打開,掃平,用自來水筆在上面試著寫,果然使得,就慢慢寫起來。
阿姐好嗎?他寫。
我說很好。
不能親自送姐夫,我心很難過。他寫。
我說爸爸走得很急,我們也沒有通知太多親戚。
對不起,我家很小很亂,不方便招呼你上去坐。他寫。
我說沒關係,我一會兒也要趕車。
舅父這時看了看榕樹,寫,那人是誰?
我說,他是公司老闆的朋友,陪我來的。
他寫,那好,洋人,可以改善生活。
我記起這時應該做甚麼,給他灰衣口袋塞一疊紙幣。說,是媽的小小意思,她請你一定要收下。
舅父把那疊紙幣拿出來,數數看看,再收好。寫,請你媽有空來玩,我請她吃皮蛋粥,自家醃的。
然後我說要走了,得趕車。他把自來水筆還我,也不讓我送上樓。我們就在石筑ЛD別。
Klaus說時間過了,現在即使馬上回去,也來不及。我說那就乾脆不要趕,邊走邊看有沒有出租車可叫。我心想,你為甚麼會放走那出租車呢?你這麼一個有經驗的人,這些安排也不懂?
這兒的街道原來有許多樹。我們照來時的原路走回去。地上鋪的青磚,有時會太擠,磚角突起,得留神避著走。五點多了,天色漸暗,有蟬聲。
我們並排走。Klaus問我舅父說了些甚麼,為甚麼要用紙筆,是不是真住那裡,我都答了。不久大家就安靜下來,專心走路。
有一段路特爛,水窪橫在中間,Klaus先跳過去,接著拉我過去。我一站定,就甩開他的手。
今天下午想問Klaus的事,一下子又回來了。老闆眼下一個人在飯店乾等,必定十分心焦,不過先不去想他。
Klaus這時走在我前面,加快了步速,我有點墮後。
謝謝你陪我半天,我說。他說沒關係,也謝我陪他去了午宴。
我問,午宴那些人,真相信我是你太太?我怎樣看也不像。
他們當然不信,Klaus說,你像個學生,不過大家互相給面子,話不會說穿。如果項目談好,我每次帶個不同的太太來,他們也沒所謂。
那你帶過多少個來?我問。
只你一個。
因為走在後面,我聽不出他的語氣,是開心呢,還是順口答。
Klaus突然問,香港有個叫梨木樹的地方,你知不知道。
我說,聽過,沒去過。
他說他以前認識一個女孩,家住梨木樹屋h。有次送她回家,她說,上來見見爸爸媽媽吧,他就去了,覺得很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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