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伍淑賢
午宴到兩點多才散。離開時,跟來的時候一樣,那兩個穿中山裝的男人,周到地帶著我和Klaus穿過花園,送到大門口。那司機早在等著。兩個男人逐一跟我和Klaus,即是他們口中的漢納先生和夫人,握手道別。這次我學聰明了,不急急自己拉開車門,只等司機侍候。我優雅地上車,讓司機替我關門。
我很想問Klaus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不清楚司機的底細,還是沒作聲。Klaus倒是十分愉快,不時為我介紹街上的景物。
你看這飯店,就是我初來做事時候住的。他說。那時社會很動盪,根本沒甚麼事情可做,只是公司不想撤走。
那家飯店,新裝了巨型的紅紫黃三彩霓虹燈牌,雖是大白天,也可以想像晚上亮起有多霸氣。飯店在民居旁,人民照例用橫竹,掛一排排床單出來曬晾,有張床單拂拭著艷黃的霓虹燈。
Klaus又說,那時沒事可做,外貿官員也自顧不暇,根本不理我們,街上甚麼娛樂都沒有,我們幾個,終日困在飯店,有啥事幹呢?只有跟服務台的年輕姑娘聊,由早聊到晚,就是這樣學的普通話。
所以,你聽,我現在聽的說的都可以,讀的寫的,還得查字典。
轎車這時把我們送回東方賓館,司機侍候我們下車,禮貌道別走了。
我站在大堂,問Klaus是不是冒充漢納去赴宴,雖然我不知道漢納是誰,抑或Klaus根本就是漢納,只我不知而已。
電梯剛巧維修,我們走樓梯上去。他說,不錯我就是漢納,也請你不介意當一回漢納夫人。對你和你上司,我的名字是真的,不過去陌生地方做事,有時用真名倒不方便。在廣州,一般都叫我漢納先生。
我正細想他的話,經過老闆的房間,門打開了,親戚都不在,老闆一人在收拾衣服,一件件摺放入行李箱。
老闆見到我和Klaus,像遇見親人般高興,眼睛紅了。還不快收拾行李?老闆問,黃昏要趕車的。
我說早上已理好行李,只消換件便服就可以走。他的親戚送來很多土產,大綑生曬菜乾和藥材,不知如何帶得回去。
卡士這時問我,在廣州還有沒有人要找,趁有幾個小時,他可以陪我走走。我想起媽媽給我大舅父的地址,便說要去。老闆著我五點前務必回來。
這個地址我是熟悉的,因為媽媽每個月給大舅父寫信,總是她唸,我寫,然後她自己寫信封,我拿去寄,默默便背熟了地址。我以前不明白,為甚麼媽媽堅持要自己寫信封,我寫不更快嗎?後來想通了,因為舅父每次來信,全封內容連同信封上的地址,據媽媽說,都是舅父的筆跡,是一種男人鐵u般有力的字。內地人都用很薄的信紙,字跡穿透底下兩三張便箋。媽媽覺得,起碼信封面自己寫,情義上才對得起弟弟吧。
每次她寫信封的時候,都很快樂,好像回到那些小時住過的里巷。
Klaus叫了出租車,十多分鐘就到大舅父家樓下。
關於Klaus名字的問題,我本來有很多話想問他,不過突然要見從沒見過的舅父,我又有很多事要想。
要不要計程車等呢,Klaus問。我說,剛才太急,忘了買手信,要不要折回賓館買兩條洋香煙回來?
Klaus看看我,說,你這樣緊張,要不要一起上去?
這樣我更緊張了,我說。沒手信也罷了,反正我們每個月都匯錢回來。我獨自進去。
才進了小樓的大堂,我就讓個管事的截住,問找誰。我說了舅父的名字,那人想也不想就說沒這人,問我是不是白撞。我又說了一遍,他還是一口咬定沒有,後來有個阿姨經過,可能見我的衣著有點不一樣,站著聽了一回,便罵那管事的人:她找的就是三樓的誰誰誰啦,你不弄清楚就別亂說,人家老遠從外地來找的,累人白跑!
我謝過阿姨,直上三樓按門牌叩門,叩了十多下沒人應。舅父的小孩都很大了,舅母又不在了,他會不會是獨居,到了市場買菜,又或睡了午覺呢?我再叩門,多等十來分鐘。
從公共走廊望下去,Klaus已把計程車打發走,坐在老榕樹下等。因為是老外,免不了還是有群小孩圍著看他。他是再習慣沒有了,很泰然的樣子,有時看上來,朝我笑。
等到四點一刻,我想算了。要不要留個字條,說來過呢?身上卻沒紙筆,到樓下找Klaus商量。
經過大堂,剛才那個管事的突然變得十分熱情,說,看,你找的同志,回來了。
樹下的Klaus也聽到了,我們同時看見一個穿灰衣布鞋的男人,拎著一網籃水果,慢慢走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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