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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清酒的醇香，喚起那段珍藏的記憶。
李小嬋
在我們短暫的一生中，有一種人當你第一次見到他（她）時，只因為一句話就互相吸引，並注定成為終身互相牽掛的人。這種人不在乎男女，更不在乎年齡，這種介於親情和愛情之間的感情，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在日本我就有一位這樣互相牽掛的人，那是源於一個偶然。
八年前的十一月的一天，我到一家客戶公司洽談，去的時候天氣很好，可是傍晚回來時天氣突然轉陰，待我從東京新宿車站要轉地鐵時，天上陡然降下大雨。我在車站出口的小賣店想買把雨傘，可是不巧，這場突如其來的雨讓傘驟然暢銷，我被店員告知雨傘已賣完的時候，只得無奈地搖搖頭。
我看了看手錶，已經晚上八點了，再看天上這場雨似乎還沒有收場的跡象，於是想乾脆找一家餐館避避雨，順便用一下晚餐。想到這裡，我就拐到與新宿車站地下通道相連在一起的地上飲食街。
東京的各個車站附近，幾乎都可以找到這種從車站可以直達、淋不到雨的飲食街，似乎就是為了方便像我這樣不會預備雨傘的粗心人。這種飲食街的人行道上有天棚，所以行人不會淋到雨。在人行道的一側，各種小餐館一家緊挨一家，差不多有三、四十家排列在一起，都是二層日式小樓，有的是獨門獨戶二層餐館、有的是一樓和二樓分別開兩家餐館。為了避免惡性價格競爭，通常是不同料理的餐館挨在一起，各有特色，每個顧客可以根據自己的愛好找到自己的「飯桌」。
我在人行道上走著，心不在焉地挨著看一家一家的餐館，有牛排屋，有意大利餐廳，有壽司店，有中華料理樓，有烤雞串店，有居酒屋，看著看著不覺走到了這條飲食街道盡頭處。這時忽然一家掛著一個紅燈籠的二層樓小餐館的招牌映入我的眼簾，招牌上寫著「蛤蜊割烹小料理」，門楣上方掛著一塊風蝕雨剝了的古樸無漆的原木招牌，上面寫著「幸子屋」三個大字，倒還頗為醒目。
說實話，蛤蜊在日本一般是上不了料理的大雅之堂的，因為蛤蜊是比較便宜的大眾家庭用食料。不過近年來，日本流行起家庭料理，蛤蜊料理也重新受到人們的審視。更重要的是，這個看板也告訴我，這家料理店的老闆是一位女主人，對於我這樣的單身女人，感覺比較容易跨進這家店的門檻。我想：「蛤蜊既清淡，又有美容的功效，再者是女主人開的店，我且不妨試一試蛤蜊的味道」。
於是我掀起懸掛在餐館門口畫著兩個大蛤蜊圖案的靛藍色暖簾，立即耳邊輕輕飄進溫柔可親的女性聲音「伊拉薩伊瑪瑟（歡迎光臨）」。只見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穿著一件縱條紋花稿的和服。和服的底色是藏青，縱條紋是醬色和茄紫色，一種古樸香暖的顏色搭配，凸顯出這位老太太的品味。她好像知道有人會來的一樣，立在門邊鞠躬，對我微笑著，我想這位老太太一定就是這家店的女主人了。
這是一座上下兩層的日式小木樓，一進門，玄關旁有一排無漆有蓋的小方格子，是用來給客人放鞋的；前廳的左手邊，是一個擦得錚亮的無漆原木小吧檯，只有能容納五位客人的座位；前廳的右手邊，是高出地板五十公分的高台，高台上鋪著榻榻米，榻榻米上擺著三張矮腳的無漆原木大方桌子。老一代的日本人，似乎特別喜歡和欣賞這種無漆原木的傢具，他們認為塗了漆的傢具，就失去了樹木的本色。前廳後面有一個看起來很窄的樓梯，後來才知道樓上還有兩間榻榻米客室，供人數較多的宴會用的。
榻榻米靠裡面的牆壁上，有一個特意裝修的凹形壁龕，壁龕的牆上左右對稱地掛著兩個畫軸，左邊那個畫軸上寫著日本俳句名師一茶先生的俳句（俳句是用十七個日文字母組成的短詩）：「蛤ソ芥メゾろエペ月夜ろス」；右邊那個掛軸上寫著我不知道作者名的俳句：「帆ソ立グウィシゑ蛤燒わ」。這兩幅俳句畫軸，使這家小小的料理店顯出不俗的雅趣。
前廳小吧台的五個位子，已經坐了四位客人，看上去像是下了班的公司職員，在那裡飲酒聊天；前廳榻榻米上的三張大方桌中，也有兩張已坐滿了客人，看樣子也是下了班的公司職員，還打著領帶。
我看到這個情況，就準備擠在小吧台的最後一個靠牆角的座位，這時女店主親切地過來招呼我說：「客人，這邊窄，您請上榻榻米那邊坐吧。」
我心想自己只是一個人，佔據剩下的這張大方桌不太合適，就說：「我只一個人……」
女店主好像已經知道我的心思，笑著回答說：「我們小店，女性客人坐上座喲。」
我很高興女店主對我的特別優待，稍稍躬腰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脫下高跟鞋，登上高台，坐在榻榻米上的矮腳大方桌前。一個打工學生模樣的日本女孩子跑過來對我說：「請允許我把您的鞋，收到玄關邊的鞋櫃裡吧，請您在我們小店時用這個拖鞋。」說著她把一雙木棉拖鞋放到榻榻米下面。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菜單，訂了一個小鐵鍋燒蛤蜊、一個蛤蜊青菜湯，以及一碗蛤蜊燴飯。在料理上來之前，我又泛起喝一盅酒的興致。我對紅酒比較熟悉一些，可是這種純日本料理配紅酒不太合適，應該配日本清酒才好，但我不太熟悉日本清酒，於是我請教女店主，甚麼牌子的日本清酒比較適合蛤蜊料理。女店主拿來酒單，一邊微笑著一邊自我介紹：「我姓長谷川，名叫幸子，請客人就叫我幸子吧。」
幸子太太接著不厭其煩地娓娓道來：「我們店的蛤蜊料理相對比較清淡，所以我們常備了烤魚翅清酒，這種清酒與清淡的料理一起用，一方面暖胃，一方面可以慢慢欣賞烤魚翅的濃厚的磯香味。」
我以前在別的日本料理店喝過烤魚翅清酒，沒想到這家門面樸實的小餐館也有這種特別的烤魚翅清酒，於是我高興地說：「聽幸子太太的介紹，我已經忍不住啦，好幾天沒有喝到美酒了，那就拜託您給我一套烤魚翅清酒吧！」
幸子太太聽了我的話馬上說：「看來客人您是喝過烤魚翅清酒，您說要『一套』，我就知道您是內行了。……，請您稍等，我馬上就去準備。」
說著幸子太太輕盈地邁開日本女人特有的內八字小碎步進去準備了，我望著幸子太太優美的步履，不禁想：「幸子太太是屬於那種年齡不詳，看不出年齡的女人啊！」
過了一會兒，幸子太太親自端來一個無漆托盤，托盤上面放著一個小碟子，裡頭擺著烤得黃澄澄的一小塊魚翅，旁邊是一個矮瓷缽，裡頭盛著熏製的蛤蜊肉小餚，中間立著一小壺剛剛燙好的日本清酒，還配有一個與那一盞酒壺配套的不大不小的陶瓷圓肚小酒盅。幸子太太把這些碟啊、缽啊、盅啊的顏色統一為米黃色，這些無漆傢具與米黃色餐具和半白的宣紙毛筆字俳句形成一個和諧的色調，古樸幽雅，演繹著日本人那種大樸不雕、真金不鍍的美學。
幸子太太把這套餐具輕輕地按一定的位置擺在我的桌上，然後把烤魚翅放進陶瓷酒盅，再端起燙好的日本清酒，往酒盅裡倒了七分滿的酒，頓時一股烤魚翅的磯香與清酒的醇香飄然而起，幸子太太親切地說：「烤魚翅清酒調好了，您請慢用吧！」
我輕輕地端起米黃色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小口，一股小時候在故鄉鼓浪嶼海灘聞慣了的海風熏、太陽曬的海苔的磯味，和日本清酒的醇香，不可思議地匯成那遙遠故鄉的久違的味道，頓時說不出的一種濃芳馥郁的舒暢，心裡泛起溫馨的懷舊之情。我一直以為，好酒不在度數，更不在品牌，只在於酒的醇香是不是可以喚起你某種不期而遇的邂逅、某種精神上的喜悅、某種深長的韻味。為甚麼歐洲人喜歡在晚安之前小飲幾口白蘭地，可能就因為白蘭地的醇香讓他們在夢裡回到心靈的故鄉吧？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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