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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醉在蟬唱的交響樂中。 網上圖片
吳翼民
那年初秋去北京的一家出版社改稿，抽空去了趟香山。
香山著名的是紅葉，我去的時節金風不度，夏意尚濃，所以漫山遍野的樹葉仍固守著綠色，是深綠，作夏的最後燦爛。此不足憾，因為天下物事得失相倚，紅葉雖然好看，卻是秋意蕭瑟，令人於一片艷紅裡體味出莫可奈何的悲涼。「霜葉紅於二月花」，然而霜葉畢竟不是花，花開尚且是植物走向衰敗之發端，況乎葉？
香山正綠意蔥蘢，綠意蔥蘢才生機盎然，在諸多的生機中我一下判定蟬唱是領了銜的。
無論登臨古塔、漫步羅漢堂、瞻仰臥佛，還是信步園林、攀援山道，到處沉浸在蟬唱的交響樂中。大蟬嘈嘈，小蟬唧唧，最撩人的是俗名「夜思多」的，一詠三歎「夜思多——夜思多——」，便如癡男怨婦的聲聲吶喚。
我找一個僻靜濃蔭處坐定，細細品味把玩起那漫山遍野此起彼伏的蟬唱來，聽著聽著，不禁怦然心動—
年年聽蟬唱，從小就聽蟬唱，但慣常於耳的均是江南園林、小巷古木的蟬唱，細聲碎語，淺歌低吟，有些聲勢的，那也不過是小家兒女的聒噪，絕沒有像香山蟬唱那般，波推浪湧山鳴谷響。這固然因著山深林密的緣故，但北京自古帝王之都，莫非蟬兒也沾染了些王霸之氣？
蟬是弱者，吸風飲露，棲息林間，「小黠大癡螳捕蟬」，蟬是黃雀、螳螂和蟬這一生物鏈的末環，可見其弱小無援。小兒於竹竿頂端塗些麵筋，循聲一黏，蟬也乖乖作了俘虜，悲鳴半天終於死去。我想北京的蟬也不會威武雄壯到哪裡的，倘有王霸之氣，那就可憐而可悲了。
香山的蟬唱確切地形容倒如鏗鏘渾厚的京腔，聲聲都是捲了舌的，生、旦、淨、末、醜行當俱全，分明是一台聲情並茂的大戲。相比較，江南的蟬唱只能是吳儂軟語，是昆曲、評彈抑或灘簧了。
找到了這個契合點我大為自得，在那境界裡品賞不已，真個是陶然忘機。
人有時是需要求覓點這種自得其樂、陶然忘機的境界的。大千世界，景物無窮，誰都沒有能耐一一親歷，以我的體驗，不妨來點「阿Ｑ精神」，擬物狀景不求真切，只要切合心神，自造境界，帶幾分模糊反而韻致獨具，人也就會處處滿足，事事自得。在香山看不到紅葉我就看綠葉，於綠葉中聽蟬唱，從蟬唱中品京腔，且管它事過境遷，一切空濛，至少在那一段時間裡我得到了莫大的精神享受。這興許是從敝同鄉沈三白先生處承襲而來的癡情。沈先生「留蚊於素帳中，徐徐噴以煙，使其沖煙飛鳴，作青雲白鶴觀，果然鶴唳雲端，怡然稱快。」我猜想，沈先生懷著這樣空前絕後的雅興，即使讓蚊子叮得渾身疙瘩纍纍也決不會遺憾的。
把令人最為討厭的蚊子當作仙鶴觀賞，沈先生在古往今來的文人中獨步第一，這是一種生活的藝術，進而也是一種人生的態度，我還遠遠沒有「修煉」到家，遇到不順心的事兒或看到戳眼的事兒每每語多抱怨、語多牢騷，缺少一種達觀和寬容，試看古今中外的大家，誰不是一個生活的藝術家？
「蟬噪林愈靜」，香山在一片蟬噪中確顯得分外寧靜，我的心在由蟬唱引出的紛紜思緒的蕩滌下也得到了一次淨化，是不是可以這樣說，那次在香山聽蟬，我實實在在聽到了一個字——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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