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滄桑
每次,一擰開水龍頭,清澈的水流會瞬間將我心裡一種罪惡感沖浮上來。
源於我幾年前看的一個紀錄片。中國西部偏遠地區,兩個七八歲的孩子,每天要走十里地,從一個小水窪裡挑回大半桶渾濁的泥水,維持一個家一天的用度。路上再渴,他們都捨不得喝。僅僅是大半桶渾濁的泥水!
當他們被電視台記者帶到城市玩,他們手裡的礦泉水瓶總是滿滿的。問為甚麼,他們笑著說,捨不得喝,要帶回家。
無法想像,如果看到城市裡的我們,怎樣揮霍著他們的「捨不得」,他們的眼眸裡,會有怎樣的神情?小小的心會受到怎樣的震盪?
也是一個紀錄片。在「地球最後的淨土」馬達加斯加島上,一個黑人小伙帶記者去看一棵猴麵包樹。這棵樹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被家人在碩大的樹幹上挖了一個方洞口,難得下雨時,他們就把水存進猴麵包樹,乾旱季節時,他們用樹枝做成梯子爬上去,用桶將水吊上來,像從井裡提水一樣,飲用,餵牲畜,洗滌。
提上來的,是一桶渾濁的黃水。在樹洞裡存了那麼久,不知道有沒有腐敗。然而,在他們眼裡,卻彷彿最美的瓊漿。黑人小伙就著桶喝了幾口,坐在馬車上的黑人小女孩抿了抿嘴,看上去很想喝,但不好意思。小伙就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遞給她,她接過去,一笑,但只喝了兩口,似乎特別滿足的樣子,遞了回來。水被重新倒回桶裡。
黑人小伙說,這是他們一家最寶貴的財產,是維繫一個家庭生計的全部。他日夜守護著這棵樹,如果樹死了,一到乾旱季節,他們全家就完了,是「活不下去」的「完了」。女孩又笑了,雪白的牙齒看上去特別燦爛,也讓人無比心酸。
那年,在延安鄉下,看到一對騎自行車趕路的年輕夫妻,滾滾黃土像雲朵一樣在他們車輪下一路翻滾。男人明顯年輕的臉上卻溝壑縱橫,不停地說著甚麼,女人用頭巾蒙著整個頭,只露出一雙笑意盈盈的小眼睛。在他們身後,是看不到邊的黃土地,看不到頭的黃土路。沒有一點綠色,一絲水的痕跡。
我記得當時想,這麼灰頭土臉的,多髒啊,他們每天洗澡的水到哪兒弄呢?現在想來,是多麼無知可笑。
生在江南,長在福地,是多麼幸運。不說江南,就是離大漠戈壁遠一點,離窮鄉僻壤遠一點,有夠用的水,也算幸運。每天有澡洗,不僅幸運,而且奢侈了。有位年輕港台明星,是很多孩子的偶像,性感而神秘,然而,有一天,他居然公開說,有人倡導洗澡時順便解決小便問題,也是環保,能節約點水就節約點,他就照著這麼做了,一直如此。說時,他臉上沒有半點不好意思,也半點不計較是否影響他在粉絲心目中的神秘形象。
有輕微潔癖的我,幾時離得開水呢?有甚麼辦法能少用點水呢?只能擰開水龍頭時,小心點,讓水流小一點,再小一點。
一滴春雨落進眼裡,冰冷。每一個春天,都仍有秋的蕭索冬的寒意徘徊,就像美麗地球上總有苦難的影子徘徊。天若有情,不會漠視任何一地任何一人的苦難。但多少苦難的人,卻不是靠天,而是在靠自己快樂著,像西北坡的兩個孩子,馬達加斯加的黑人小伙和小女孩,延安鄉下的年輕夫妻。
就想,也許,那些地方那些人把痛苦趕上了天空,化作了雲,飄到我們這兒,化作雨落下來,變成水?
假如,每時每刻記著,每一滴水,都是他人的淚,會不會更敬畏?更珍惜?
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每天帶一點罪惡感活著,是不是更好?這樣,便不會甚麼都理所當然,甚麼都無所謂,便會懂感恩。如果不珍惜自己,不好好過日子,怎麼對得起老天的偏愛?如果不珍惜他人珍惜自然,怎麼對得起老天的厚愛?
初春的空宇飄過一首歌:「這佛光閃閃的高原,三步兩步便是天堂,卻仍有那麼多人因心事過重,而走不動。」
我想,心思過輕,也會飛不上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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